序幕
破舊陰暗的佛堂,香火燃盡後的焦味瀰漫在空氣中,混合著潮濕與腐朽的氣息。月光透過破裂的窗縫,微弱地灑進來,勉強照亮跪坐在地上的男人。他的肩膀微微顫抖,像是被什麼無形的重擔壓得動彈不得。
佛像前的蠟燭已燃到了最後一絲火光。那微弱的火焰在熄滅前不斷閃爍,映照出男人扭曲的影子。影子時而如惡鬼般猙獰,時而如無力的傀儡,在燭光的閃動中愈發扭曲,整個佛堂顯得詭異而壓抑。
男人的眼神空洞無神,眼前的佛像一片模糊,金屬冰冷的臉龐無法給予他任何回應。佛堂的靜謐彷彿與他無關,只剩蠟燭的光芒孤獨地掙扎著。
不久,燭火劇烈搖晃後終於熄滅,黑暗迅速席捲佛堂,吞沒了最後的光亮。男人依舊跪在那裡,如同雕像般一動不動。無邊的寂靜籠罩著他,黑暗化作牢籠,將他牢牢困住。
垂著頭,淚水悄無聲息地滑落,消失在黑暗中。供桌上,一把生鏽的剃刀靜靜地躺著,刀鋒在微弱的月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光芒,如同無聲的呼喚,吸引他的視線。
他的手微微顫抖著伸向剃刀,指尖落在剃刀的金屬表面略有猶豫,冰冷的觸感傳遞到他手心。剃刀的鋒芒寒冷刺骨,似乎在等待著某個決斷。
『何必呢?』
一聲蒼老的聲音從黑暗中緩緩響起,語調沉重且無奈,透著無法掩飾的無力感。不知待了多久的無聲旁觀者終於開口。
男人的手停在半空,但只片刻後,他的手再次移動,手指緊握住剃刀。
『我不需要任何人來告訴我,這是不是我的錯,』像是對自己發出的審判,
『除了我,沒有人有資格。』
剃刀緩緩移向他的頭皮,冰冷的鋒刃劃過皮膚,不熟練卻堅定地帶出一撮撮黑髮和鮮血。鮮紅的血順著他的額頭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與髮絲交織在一起。
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每一刀劃下都伴隨著鮮血與黑髮的落地,但他的動作絲毫沒有停頓。當最後一撮頭髮落下時,男子滿臉都是斑斑血跡,黑暗靜默著。
他緩緩站起,目光空洞,望向前方。聲音沙啞且難以辨認:
『從今而後,法號……靜思。』
第一部 靜靜
第一章 靜靜
『靜靜,303好了沒啊?客人等著check-in了!』對講機傳來中年女子的催促聲。
年輕女子剛將客房內的垃圾拿出門外,拿起對講機快速地回答:『一分鐘,馬上好囉。』
把清潔車推出房門後,似乎想到什麼般走回房間,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巧的針線包,抽出一根最細的針,快速地拿起床邊的保險套,以熟練的手法扎了兩下,關好房門後推著清潔車往下一間待清潔的客房走去。
這是台北一間老舊的旅館,沒有窗的房間有種莫名的壓抑感,就像昆蟲被裝進玻璃瓶後,隨著時間一步步邁向死亡的感覺。直到客人退房,靜靜打開房門開始清潔,房間才如瓶蓋打開般獲得短暫的解放。
髒亂的房間充滿人的氣息,混雜著汗水與香水的殘留氣味。而清潔後的客房看起來一模一樣,每次清潔完成後,靜靜總覺得乾淨整潔的房間就像個被按下停止鍵的時空,像個虛假的幻象。
旅館裝潢老舊但勝在價格便宜,唯一的賣點是有著算大的按摩浴缸,房間內擺著張八爪椅。主要的客源多是休息居多,也就是各種來做愛的情侶。
有年輕的大學生,有看起來就知道是外遇偷情的中年男女,最多的是那些叫“外送”的男人。
靜靜在這間旅館已經打工六年多了,從高中快畢業時開始做這份客房清潔的工作。老闆為了精簡人力,客房清潔的員工並不多。事實上,也沒多少年輕人願意做這份工作,畢竟這種性質的旅館,清理起來相當辛苦。各種瘋狂的客人,總會把房間弄得一團糟,有時甚至只能用“噁心”來形容。
然而,靜靜做了這份工作整整六年,做事俐落,從不多話,也不像另一位大媽成天抱怨。靜靜其實挺喜歡這份工作的,獨立作業雖然比較辛苦,但不用跟其他人共事,這對她來說反而有種獨自一人在寺廟裡閒晃,被某種無形的守護包圍的輕鬆自在感。
旅館老闆娘很喜歡靜靜,做事勤快而且從不抱怨,靜靜總是默默地完成其他人不想清理的極髒污房間。
”安靜且勤快的小姑娘,可惜今天就是她上班的最後一天了“
小氣的老闆娘結算工資時,難得地包了個五百塊小紅包:『這幾年來辛苦妳囉,妳真的不再考慮一下?我給妳轉正職薪水不會虧待妳啦~』
『謝謝老闆,不過我想趁年輕出國看看,這些年也謝謝老闆的照顧。』靜靜微笑地回答,嘴角雖掛著微笑,卻帶著冷漠的疏離感,自然地終結了對話。
婉拒了老闆娘要請她吃個離職飯的邀請,靜靜離開旅館後,回到租屋處跟房東交接住了四年的小套房。提著小巧簡單的行李箱往客運走去。
大學四年裡,靜靜沒有任何可以稱之為朋友的人,靜靜巧妙地應對每個人,既禮貌又疏離,以邊緣人的方式度過了大學四年。
“一個不被任何人討厭且不引人注意的人”,或許是對靜靜這個人最貼切的形容。
高中轉學來到台北也有七八年的時間了,沒有任何真正的朋友但卻不討人厭,也沒有被貼上所謂“邊緣人”的標籤,實際上並不容易。靜靜的學業成績一直都不錯,稱得上中等美女的長相也曾有過追求者。
神奇的是,靜靜成功地在自身築起了一道與眾人疏離卻看不見的圍牆,永遠帶著淡淡的微笑,永遠禮貌的話語,但從來沒有任何人可以跟靜靜有更近一步的交流。
靜靜發展出了一套她自己的”距離“理論,這理論源於她一次偶然在抖音刷到的一個格鬥入門觀念短片。
人跟人格鬥時,三米稱得上是一個安全距離。三米的距離,就算對方起身踢腿也有足夠的時間反應逃離到安全距離。一米的距離,也就是墊步後拳頭可以擊打的距離,是相對危險的距離。而五十公分,是手肘膝擊可以快速直擊造成重創的距離,也是絕對必須避免的距離。
靜靜永遠跟任何人保持三米的距離,彷彿自身有個看不見的圓圈,任何進入這個圓圈的人,靜靜會巧妙地退開到安全距離。動作輕柔且自然,沒有人能察覺到靜靜的逃離動作。
一開始練習時,靜靜在地面放置一隻活動玩偶,一隻夜市買到的靠電池移動的小狗玩偶。靜靜會圍繞著移動中的玩偶,在兩米半到三米間的安全距離游移,練習怎麼自然且不被人發現地移動,仿佛自己是圍繞著移動玩偶的衛星。從一開始的腳步移動,後面開始加上手部動作,或許是撥撥頭髮,或許是往旁邊看著什麼,千錘百鍊後自學到的技術,練就了甚至可稱之為格鬥技巧的動作。
適當的微笑,也是靜靜一遍遍在鏡子面前練習出來的。
對著鏡子傻笑聽起來很傻,但就像某種人每天生活的習慣一樣,一起床要刷牙洗臉,而靜靜只是多加了微笑練習這一項。習慣是很強大的東西,日復一日的練習,從原本的尷尬面容,到自然的微笑,不再有人能夠發現靜靜並非真的在笑。
築起圍牆很容易,但會有很多衍生性的問題。會被視作不合群,會被孤立,會被...
成為刺蝟或許可以很有效的保護自己,但渾身尖刺太過明顯,反而引人注目,甚至會在不經意間刺傷他人而必須承擔後面的反擊。靜靜做了各種努力去融入人群,甚至成功地讓一些人把她當作朋友。就像生活中有些人,你叫得出他的名字,對他也有印象,也聊過幾句話,但真的要聊這個人,卻只能說出人還不錯啊之類的廢話。
在旅館打工時,靜靜扎破保險套的行為從未被發現過。保險套使用時總是急著被撕開,這些保險套上被針刺的小孔,誰會注意到呢?
靜靜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做,但這樣反社會的行為卻帶給她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就像上班族的小小摸魚一樣,逐漸變成了一種詭異的儀式。
就這樣,靜靜在沒人察覺自己的極端保護行為及工作小怪僻下度過了她的高中及大學生活,像個在人群中悄然無息的幽靈,既存在,又無法被真正看見。
兩週後,靜靜即將坐上往澳洲的飛機,預計打工個兩年,賺自己的第一桶金,有了一筆錢打底,之後要做什麼都不會毫無底氣。
去澳洲前,靜靜決定回一趟家鄉,去那個曾改變她人生的地方,見那個改變她命運的人。
車站的廣播聲此起彼落,人群在熙攘中穿梭。靜靜靜靜地站在角落,低聲呢喃:
「十年了,你好嗎?我很好。」
第二章 十年
靜靜離開家鄉已經十年了。
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足以讓記憶蒙上一層模糊的薄霧。她曾熟悉的景象,如今在腦海中變得模糊,仿佛遙遠的夢境,夢裡的一切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無法觸及。
台北忙碌的生活像一個巨大的漩渦,把她的時間及注意力都吸入其中,她的時間、她的思緒,甚至她對過去的記憶也被攪亂得支離破碎。而現在,她坐在開往家鄉的巴士上,被一股無法言說的力量所召喚,一步步向過去靠近。
坐在巴士靠窗的位置,窗外的景色如同流動的油畫,一層層色彩被拉長、扭曲,再迅速消失在視野之外。樹木、田野、零散的房屋在眼前一閃而過,每一幀畫面都帶著些許陳舊的記憶,它們像一群沉默的見證者,注視著她,卻不說一句話。車內瀰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味,讓靜靜有些許頭昏,前排座位上的交談聲音模模糊糊地傳來,帶著日常生活的溫度和疲倦。
靜靜無意間聽到了一對村民夫妻的對話。她下意識地側耳傾聽,他們在談論一個名字,一個她深埋心底卻始終無法遺忘的名字:「大久寺」。
『聽說大久寺現在晚上變得很奇怪,聽說只有心裡痛苦的人才能在晚上進去,但也有些人進去了就再也沒出現過…』妻子的聲音帶著幾分忐忑,像是在述說一個詭異的都市傳說。
丈夫低聲笑了起來,不以為然地回道:『那不過是胡說八道而已,怎麼會有人相信這些。』
靜靜垂下眼,不自覺咬起自己的手指甲。她的指甲總是參差不齊,邊緣帶著細微的撕裂痕跡,甚至偶爾會咬到出血。
大久寺,那個曾救贖過她的地方,現在好似成為了人們口中的都市傳說,成為了八卦的載體。在她心中,那裡曾經是漆黑中的唯一光芒,年輕和尚的臉,溫暖的笑容,是從冰冷深井仰望時的唯一希望。
巴士顛簸著向前行駛,靜靜的思緒也隨之起伏不定。她不確定為什麼要回來,只知道自己好像有未完成的事情,有必須面對的過去。那對夫妻的話在她耳邊縈繞不去,她不相信什麼都市傳說,但心中那股好奇與不安,卻像雜草一樣肆意生長著,無法驅散。
下了巴士,靜靜走在家鄉的道路上,腳步踩在凹凸不平的碎石路上,每一步都像是踏入了過去的時光。這裡的空氣有種說不上來的陳舊感,像是時間在這裡失去了作用,永遠定格在某個遙遠的瞬間。熟悉的房屋和狹窄的小巷,依然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彷彿時間無法對它們造成影響。
出國前,為什麼還要特地回來這個討厭的地方呢?凍結的痛苦過去,就讓它封印到死不是很好嗎?
“地獄最可怕的地方,不是痛苦,而是看不到終點的無助。”
走了不知多久,她終於站在了大久寺的門前。寺廟的外牆斑駁,帶著歲月留下的痕跡,像是一位垂暮的老人。白天的大久寺安靜而簡樸,與小鎮的喧囂隔絕開來。
靜靜注意到寺廟前的水泥地,角落有道裂痕,一條又細又短的裂縫,一般不會被人注意到,但在她看來,那道裂痕卻無比顯眼,讓她想起了自己曾經的破碎。
這道裂痕,像某種警鐘一樣,十年來她所逃避的,不是家鄉,而是那個曾經的自己。
她緩步走進寺廟,熟悉的香火味撲面而來,跨越時間的召喚,把她拉回到十年前的某個午後。那年,她在這裡找到了片刻的安寧,那是她生命中最黑暗時刻中的一道光芒。她的視線在寺廟內游移,最後停留在佛像前方的身影。
看著那道身影,靜靜突然明白,這趟回來的意義,是為了確認那段記憶,還有他是否依然在。
靜思正坐在佛堂裡誦經,側臉平靜而專注,聲音低沉而悠遠,與四周的寧靜相輔相成。靜靜站在長廊的一角,靜靜地聆聽著經文的聲音,彷彿時光倒流,自己又成為了那個無助的小女孩,而眼前的靜思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救贖。
她沒有打擾靜思,只是坐在長廊上,靜靜地看著他整理香火,清理供品,看著他與記憶中有些許不同的身影在佛堂間穿梭。
然而,她發現靜思的動作似乎有些僵硬,少了一些過去那種自然的輕鬆。整理香火時,他的手輕微顫抖,眉間隱隱多了一道她從未見過的陰影,像是某種不祥的印記。
靜靜感覺到心中有個疑問慢慢發酵,這是她記憶中的那個靜思嗎?
還是說,十年改變的不僅僅是她的記憶,還有眼前的這個人?還是我跟他這十年來長大了太多,曾經的一切早已變了樣?
她想起了巴士上那對夫妻的話,大久寺,這個白天依然平靜如昔的地方,到了夜裡,會變得不一樣嗎?
隨著時間流逝,太陽慢慢下山,寺廟中的光線一點一點變得幽暗,牆壁上的陰影仿佛在低語,訴說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第三章 深淵中的光
長廊下的微風輕輕掠過,攜帶著廟宇特有的檀香氣味。靜靜的目光停留在寺廟前那道裂痕,似乎隨著時間的推移,那道裂縫變得愈發明顯,像是某種無聲的警示,跟自己的傷痕重疊。
裂痕把她捲入過去的記憶。思緒如潮水般湧來,回到了那個讓她記憶深刻的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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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她只有十歲,看似平凡的生活如一口深井,一片陰暗的無底深淵。她想不明白為什麼,整個世界不停地逼近,把她逼向死角。那些深深刻在記憶裡的侮辱與孤立,每一張冷漠的臉孔,每一次沉默的排擠,讓她感覺被整個世界遺棄了。
來到大久寺,只是想找一個地方可以躲一躲,就算只有短暫的一會兒也好。
那天,天空陰沉下著小雨,霧氣中瀰漫著一種說不出的沉重感,寺廟裡的香火味淡淡飄散。靜靜蜷縮在寺廟的角落,渾身冰冷,像一隻在風雨中顫抖的小獸。
輕輕的腳步聲緩緩靠近,她不自覺地縮了縮身體。隨後,一雙穿著僧鞋的腳停在她面前,帶著微微的泥土氣息。她抬起頭,對上了那雙溫暖的眼睛。
靜思沒有問她什麼,也沒說什麼多餘的話,只是默默地坐在她身旁,將自己僧袍脫下,披在她身上,動作輕柔得幾乎無法被察覺。
起初,她的身體緊繃著,像是被驚嚇卻不敢動的小貓。但隨著雨停下,帶著靜思體溫的僧袍慢慢溫暖她,她的肩膀漸漸放鬆,手指也不再蜷縮。她試著感受那溫暖,卻又害怕碰觸它。直到他轉過頭,對自己笑著說:『不冷了吧。』
一種不需要言語就能感受到的溫暖,像是一條清澈的河流,緩緩流過她內心那荒蕪的土地。
對所有一切都帶著警戒的她,偶爾忍不住會疑問:他為什麼什麼都不問?為什麼就這樣陪著她?這份善意會不會有一天突然消失?帶著這些無法釋懷的念頭,她試圖在靜思的臉上找答案,但看到的,永遠只有那份安靜而真誠的平和。她偏執的警戒心像是一層薄霧,在靜思的陪伴下,一點一點地被溫暖的陽光驅散了。
她沒想到過,自己這樣一個對世界充滿不信任的小女孩,竟然會在那樣的時刻,從一個陌生人那感受到安全感。
靜思是一個單純的人,一個乾淨到幾乎透明的人。他不像其他人那樣說教,告訴她應該如何如何,也不試圖給她什麼建議。他只是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陪伴她,讓她知道她並不孤單。靜思的存在,本身就有一種深刻的力量,那不是言語可以表達的,而是如同一面明鏡,讓她看到自己最真實的樣子。
靜思的眼中從沒有任何評判或同情,有的只是單純的理解和接納。對於當時的靜靜來說,這樣的目光是陌生的,卻也是最珍貴的。她總覺得,靜思周圍像有一個與現實不同的磁場空間,在那個空間裡,她感覺不到任何惡意,也不需要害怕,自己是被無條件接受的。
那段時間,靜靜常常來到大久寺。她跟著靜思掃地、整理供品,靜思從來不問她任何問題,甚至從不問她從哪來、為什麼來。他只是如常地誦經,帶著她一起做那些簡單而重複的事情。在那段短暫的時光裡,靜靜找到了久違的平靜,找到了某種能繼續活著的勇氣。
靜靜在大久寺中找到了一個可以暫時休息的地方,一個無需解釋、無需面對現實的避風港。
靜思的光,不是來自於任何佛經,而是來自於他本身。與其說他深明佛理,不如說他就是佛最純粹的體現。他的存在,是靜靜那段最黑暗的歲月中,唯一的光亮,一道深深印刻在她靈魂的印記。
想到這裡,靜靜的心中湧起了一股說不出的情感,是感激,也是懷念。靜思給她的,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教誨,而只是平凡的陪伴,僅僅是存在著,卻足以給予她從深淵中往上爬的力量,。
靜思教了她一件事,
「即使在最深的黑暗裡,只要找到一絲微弱的光亮,就能支撐你繼續走下去。」
第四章 十年後
等待入夜的時間,靜靜在大久寺閒晃著。大久寺與記憶中的樣子相差無幾,唯一的變化是多了一些歲月的痕跡。香客依然稀少,幽靜仍舊是這座寺廟的主旋律。
靜靜走到寺廟後方,濃烈的紅突然映入眼前。大久寺後方的空地,種了滿滿的石蒜,盛開的石蒜花海,跟大久寺平靜的氛圍莫名地衝突。血紅色的石蒜隨微風輕輕擺動,像紅色波浪洶湧在大久寺的寧靜中,妖豔而不協調,散發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壓迫感。
石蒜是一種特別的花,其「花開葉落、永不相見」的特性,被視為離別與死亡的象徵。而不同顏色的石蒜也各自傳遞著不同的花語。眼前這片血紅色石蒜,其花語象徵地獄的召喚與死亡的前兆,同時也代表著註定無法在一起、無望的愛戀。
在佛教中,「彼岸」是成佛悟道之地,而石蒜,又名「曼珠沙華」,被譽為天界之花。《法華經》記載,紅色的石蒜常見於喪禮與祭典,寓意接引亡靈前往黃泉之路。它還有地獄花、幽靈花、死人花等別稱,既妖豔絕美,又帶著不祥與冷酷的哀傷。
靜靜看著那片盛開的石蒜花群,血紅的花瓣在夕陽下如燃燒的火焰。這些花讓她想到「彼岸花」這字眼,一個關於死亡和離別的象徵。它們妖豔得令人目眩,但這美麗卻帶著冷酷無情的哀傷感,與大久寺的安寧和溫暖截然不符。
一個老者在花群中漫步著,偶爾蹲下把雜草拔除。老者眼角的餘光掃過靜靜,略微思考一下彷彿想起什麼,對靜靜笑道:『好久不見了,還真沒想過妳會再回來這裡。』
老人應該也有七十來歲了,一直以來都待在大久寺,沒人知道他在大久寺待了多久,也從來沒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香客們都簡單稱呼老人為老師傅。多年前,老師傅收養了被遺棄在大久寺門口的嬰兒,並將這個被拋棄的孩子撫養成人,也就是現在的靜思。
靜靜簡單地點頭行禮:『真的好久不見了。我快要離開台灣出國了,出發前回來一趟,看看這裡,也看看你們。』曾經的熟悉感太過模糊,十年來養成的講話習慣,靜靜突然感覺自己講的話有股疏離感,不像當年自在。
老師傅微笑著,『年輕人多出去走走是好事,有些東西只有在年輕的時候才看得清楚。』
『妳這次會待多久呢?』眼神中帶著複雜的情感,似乎在期待著即將發生的什麼。
靜靜感覺老師傅好像跟自己的記憶也不太一樣了,她心裡升起一股莫名的失落感。
『不會太久吧。對了,這裡什麼時候種了那麼多花?這種花還滿特別的,這景觀可以吸引不少信徒吧?』
老師傅笑著回答:『這些花能吸引誰嗎?這麼不吉利的花,沒人願意靠近。是靜思種的,說是這花很美。』
靜靜心裡一震,一股寒意悄悄爬上脊椎。她無法將眼前這些象徵死亡與離別的花,與記憶中的靜思聯繫在一起,心中充滿了疑問與驚懼。眼前這些盛開的石蒜花像是某種象徵,與靜思的形象格格不入,心中充滿疑問,忍不住想著:“靜思跟彼岸花也太不搭了。”
『靜思種的?靜思怎麼會突然想種這種花啊?』
老師傅微微皺眉,然後又笑了笑,答非所問地回道。
『可能是從他身上長出來的吧?哈哈~』
老師傅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隨後輕描淡寫地補充道:『現在的靜思,跟你記得的靜思不太一樣了。』
他笑了笑,但笑容裡似乎藏著某些靜靜難以理解的情緒,莫名的秘密感。靜靜對老師傅的這番話感到很不舒服。不知為何,她清楚感覺老師傅什麼都知道,但對一切冷眼旁觀,明知一切卻選擇沉默。
這片美麗卻陰冷的彼岸花海讓靜靜感到不安,像一隻急著尋找安全感的流浪貓,靜靜禮貌但疏離地跟老師傅道別,返回佛堂想跟靜思聊聊,像在寒冷地方的人急著找有太陽照耀的位置暖和暖和。
然而,當靜靜剛想與靜思搭話時,他的反應卻讓她感到如墜冰窟。
靜思的目光掠過她,既陌生又冷漠,像在看一個與自己無關的陌生人。那一抹微笑更像是一種禮貌性的習慣,彷彿看向靜子,靜靜看到自己曾經無數次練習的假笑,掛在眼前的靜思臉上。
靜靜愣了一下,話就像被堵住了一樣,瞬間失語。 ”...不記得了嗎?是我十年來變化太大了嗎?“
『呃,十年前我有段時間常來,那個雨天……你給我披上僧袍,還常常帶著我打掃念經,你還有印象嗎?』
靜思低下頭,似乎在努力回想,但眼神中敷衍的空洞感出賣了他。『十年?人長大了,認不出。』
隨即輕描淡寫地敷衍回答:『太久了,想不起來。』他的語氣聽起來並非是懷疑,更像是對一件沒意義的事,不想花費太多的心思。
『…是啊,十年真的很久。』靜靜低聲說道,像突然發現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強烈的失落感幾乎壓垮她。 她勉強勾起禮貌的微笑,轉身欲離開,但不甘心的腳步卻有些遲疑。
靜思的聲音響起,平淡得像對空氣說話:『妳有什麼需要,再告訴我。』
靜靜回頭看了一眼,靜思已經轉身,整理著桌上的供品,全然沒有再看她一眼的意思。
靜思的反應彷彿完全忘記了過去,冷漠的語氣像無形的利刃,切斷了靜靜的回憶與現實之間的聯繫。胸口像被什麼東西重重壓住,靜靜感覺心像被尖刃刺穿,不僅是失落,還有憤怒。她記得的一切,在乎的一切,都顯得那麼無意義。
“我那麼不重要嗎?他就這樣忘了我啊... 這十年來,支撐我的信念算什麼?。” 靜靜不自覺地咬起自己的手指甲。
多年來期待的溫暖,卻在現實中化為冰冷的屏障。靜思的神情陌生而淡漠,像是一面不可逾越的透明牆,隔開了他們之間的記憶與情感。
“這是靜思嗎?!人怎麼可以改變那麼大?眼前的靜思…到底是怎麼了?”
十年的執念無法輕易放下,這座寺廟和靜思的變化背後,必定隱藏著改變一切的真相。血紅的彼岸花海,老師傅那意味不明的話,如今卻變得陌生而冷漠的靜思,所有的一切謎團撕咬著她。
靜靜決定要找出這一切的答案。下定決心後,靜靜冷靜下來,告訴自己別慌,所有事情都有他的時機,而現在不能衝動,要等。
靜靜的十年來的生活方式像個影子,這種習慣讓她不知不覺養成了某種類似流浪貓的習性。每到一個陌生的環境,第一優先事項必定是找個安全的角落躲起來,耐心地花時間仔細觀察所有人事物,把所有人事物做一個危險程度的評分,直到有十足的把握,才敢跟任何人有所接觸。
靜靜默默退縮到她覺得安全的距離,悄悄觀察著靜思,越看越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眼前的靜思已不再是她記憶中的那道溫暖的光,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靈魂。
她想起了巴士上那對村民夫妻的談話,那個關於大久寺夜裡的都市傳說。這些話像未燃盡的火星一樣,在她的心裡燒灼著,讓她忍不住一遍遍問:
「這十年,大久寺跟靜思到底發生了什麼?」
第五章 大酒寺
靜靜在大久寺漫無目的地閒晃,等待夜色降臨。太陽彷彿跳過了「夕陽」這個階段,不知不覺地滑入地平線,夜幕靜悄悄地籠罩四周。
空氣的溫度似乎降低了幾度,靜靜的心跳隨之加快。那片血紅的彼岸花海在月光照耀下變得更加鮮豔,如異火般低溫燃燒著她的內心。她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卻越是努力,越能感受到周遭某種難以言喻的異樣變化。
她停下腳步,四處環顧,心中湧上一個荒誕的念頭:“不是因為溫度,也不是黑暗,而是空氣變得濃稠了?”
她試著揮動雙手,空氣像濃稠的液體般纏繞住她,即使觸感上毫無變化,卻讓她感到異常沉重。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一絲搖晃的紅色微光,她轉頭望向寺廟,注意到了一個細節。
原本熟悉的「大久寺」牌匾,此刻被紅色燈籠遮住了一部分。「久」字的一角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燈籠上顯眼的「酒」字,在昏紅燈光的搖曳下,像要訴說著某個不為人知的秘密。靜靜感到胸口一緊,整個大久寺被覆蓋上了一層陌生的面紗。
夜色徹底吞沒了天際,寺廟內外的氣氛也隨之改變。木門在靜靜的推動下發出一聲刺耳的嘎吱聲,像在抗拒她的進入。一股濃郁的酒香竄入鼻腔,帶著刺鼻的辛烈,混雜著的大量燭火燃燒的氣息,與白天的香火味形成劇烈的反差。
燭火搖曳,微弱的光芒無法驅散角落的黑暗,卻將整個佛堂染上了一種紅酒色的朦朧感。供桌的位置,原本擺滿籤筒和供品的地方,此刻竟然成了一個酒吧吧台。各式各樣的酒瓶在燭光下閃耀著琥珀色的光,像是在低語著什麼秘密。
靜思站在這奇妙的吧台後,依然穿著白天的僧袍,但手中搖晃的調酒瓶和那雙專注的眼睛,讓靜靜感到強烈的陌生。
靜思的手腕穩健,調酒杯在他手中輕巧地劃出弧線,琥珀色的酒液隨著冰塊的撞擊聲翻滾。燭光映在金屬上,閃著微弱的光,簡單的動作卻透著一種千錘百鍊的熟練與沉著。冰塊的碰撞聲和燭火輕微的燃燒聲交織,讓整個空間更顯得靜謐壓抑。
靜靜站在門口,像被蛇盯住的青蛙般動彈不得。她腦海中浮現出十年前的靜思,溫暖、慈悲,如今卻變成了眼前這個冷靜自若的調酒師模樣。他的面孔依然熟悉,但神情中的某些東西完全不同。人怎麼能用同樣的面孔變成另一個人?
胸口隱隱作痛,像是某種壓力逼迫她呼吸困難。轉身走向供水池,試圖平靜下來。供水池的水面映著吧台的燭光,波紋在水中扭曲成奇異的形狀。靜靜注視著水面,卻忽然發現,水中搖曳的倒影與現實中似乎有些許不同。
水中的靜思緩緩抬起頭,臉像被水波拉扯般變形,眼神空洞而模糊。他的嘴角一點點翹起,最終扯成一個誇張的弧度,那笑容沒有任何情緒,只是一張空洞面具的裂口,像要將靜靜拉入水中的深淵。
靜靜嚇得猛地抬起頭,望向吧台後的靜思,依舊低頭專注於調製手中的酒液,彷彿剛剛水裡看到的倒影只是自己的幻覺。
靜靜深吸了一口氣,嘗試平復心情,但腦海中那個倒影揮之不去。她轉身回到佛堂中央,努力讓自己用平靜的語氣開口:『靜思,這裡…怎麼變這樣?』
靜思抬起頭看著靜靜,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禮貌而疏離的笑容,並沒有回答靜靜的問題,只是冷冷地說道:『妳來了。』
靜思的聲音如酒香般滲透每個角落,溫和卻冷漠。像一杯陳年的烈酒,讓人不由自主臣服。靜靜的手不自覺微微顫抖,不自覺地握緊衣角,後退了半步。
靜靜感覺自己像隻闖入他領域的弱小動物,既無法靠近,也無法逃離。他無需開口,僅僅是站在那裡,整個空間就是他掌控的領域。
那個曾用溫暖眼神與傻乎乎笑容保護她的靜思,如今卻像一道冰冷的霧,將兩人隔絕得徹底。像面對一面由極冰凍結的鏡子,冷漠、澄澈,讓所有偽裝無所遁形,逼迫她直視最真實的自己。
眼前的靜思逼迫她看見那個對所有人防備而保持距離的自己。
『喝點什麼嗎?』靜思的語氣輕柔,那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無法觸及的空洞。
靜靜搖了搖頭,低聲說:『不,我只是…來看看。』
靜思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轉身繼續調製他的酒。靜靜站在原地,腦海裡的疑問愈發強烈。她不明白眼前的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也無法接受靜思的轉變。她的腦海中充滿各種疑問。
“他怎麼會懂調酒?這種與佛堂背道而馳的行為,老師傅怎會允許?這還是跟白天同一個大久寺嗎?”
大量的疑問像潮水般湧來,她被推入了一個陌生的世界,一個現實與夢境交錯的舞台,熟悉的場景被改動得天衣無縫,卻怎麼都拼湊不起原本的模樣。那種既視感,熟悉又陌生,她腦袋一片混亂。
她悄悄退回供水池旁,盯著靜思的每一個動作。像隻飢餓的流浪貓,看著眼前的食物,不敢靠近,卻也捨不得離開。
『這裡,根本不是大久寺...』她低聲喃喃,聲音輕得連自己都幾乎聽不見。
第二部 彼岸花
第六章 平行時空
吧台上,酒杯的碰撞聲與冰塊的清脆聲交織,彷彿一首無聲的樂曲。靜靜站在供水池旁,目光穿越酒吧微弱燭光,落在正在調酒的靜思身上。
精煉的動作,讓靜靜看得入迷。那是靜靜從未見過的靜思—冷靜、專注,彷彿這片領域之外的一切都與他無關。靜思右手輕握攪拌棒,在裝滿冰塊的攪拌杯中緩緩劃圈,每一個動作都精確到秒,宛如舞蹈般流暢而優雅。靜思將調好的液體倒入酒杯中,最後滴入幾滴苦精,完成一杯經典的Old Fashioned。
經典調酒中的經典,Old Fashioned是依照最基本的調酒公式:烈酒+甜+苦精所調製而成,與其說是一杯酒,在當時更像是一種調酒的做法。早期還沒有製瓶的技術,酒廠利用馬車將一桶桶的波本威士忌、裸麥威士忌原酒配送到美國各地酒吧,為了要掩蓋原酒本身帶有的辛辣口感和刺鼻的氣味,酒吧藉由加入些許的方糖、苦精來改善威士忌的口感,因此也有人說,這就是調酒的開端。
這杯酒推到陌生酒客面前,中年男子眼神呆滯地看著映照出琥珀色光芒的Old Fashioned,在他眼裡,杯中的冰塊隨著時間融化,水與威士忌交融時的微妙波紋,就像兩個平行時空不合時宜地鏡像般覆蓋著彼此,爭奪世界的主導權。
失魂落魄的中年男人彷彿忘了眼前這杯酒,沈溺在自己的世界中。冰塊融化著,像冰山一角剩三分之一挺立在酒液表面上。浮在表面的澄淨冰塊在琥珀色威士忌裡,像似要抵抗吞噬般浮沉著,冰塊無聲轉動的動作像是某種掙扎,諷刺的是,這掙扎是那麼的無力。
『現在,喝。』靜思突然出聲打斷男人的神遊,把調酒往前推了一下。沒有解釋的冷漠命令口吻,像極了王座上的獨裁君主,無人可以反抗。
男人像被突然敲醒似回神,拿起面前的調酒,手微微顫抖著,好像剛從噩夢中驚醒般。
“好苦!”入口的一瞬間,失魂的男人被強烈的苦味震醒,眼神回復些許清明。確認般地嚐下第二口,試圖找尋記憶中這杯調酒該有的甜味。
靜思的比例與傳統做法略有不同,苦味強烈,甜味則隱隱渗透藏的更深邃。男人一口接一口地品嚐這杯極苦的Old Fashioned,漸漸沉浸進自己那無聲的世界。唯一不同的是,從原本呆滯面無表情,被調酒的苦味刺激著,不時不自覺地皺著眉頭,偶爾像似捕捉到那微微隱藏的甜,閉上眼睛努力感受著。
另一位女性酒客點了一杯Ramos Gin Fizz,這杯調酒是業界聞名的“調酒師夢魘”,其配方是琴酒加入糖、檸檬汁、蘇打水等;而Ramos Gin Fizz則於此配方中又更加入奶油、蛋白、橙花水等,其最難以製作的地方,就是蛋白與奶油必須費時加以搖晃,才能產生細緻綿細的泡沫,等最後調酒師於杯內注入蘇打水時,杯裡的泡沫會突破表面張力緩緩高出杯面並顯得高聳。
原始的酒譜要搖上十二分鍾,費時費工的製作過程,讓這杯調酒又稱之為調酒師「麒麟臂養成酒」。現代調製方法多以電動攪拌機取代費時費力的手工搖蕩。當然,大久寺克難的吧台並沒有任何的機器。
靜思拿起雪克杯開始搖晃,這杯需要極高的體力與耐心來完成的高難度調酒似乎對他沒有任何影響。靜思用力搖晃雪克杯,手臂肌肉緊繃,每一次搖晃都帶著絲毫不變的韻律。冷漠的表情,跟機器一樣精準的節奏,與其說技法的表演,更像是“匠”的日常。
十二分鐘,一秒不多,一秒不少。靜思停止搖晃的絕對果斷,讓人不禁懷疑他每次調這杯Ramos Gin Fizz的搖晃次數是否都一樣。
雪克杯內的液體如絲綢般順滑,靜思將其倒入杯中,輕輕地用蘇打水補滿拉高泡沫。那杯閃耀著柔和光澤的Ramos Gin Fizz,被端到酒客面前。
靜靜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沒去過酒吧的她目睹了一場不僅是技巧,也是心力的表演。
女性酒客在這十二分鐘裡,目不轉睛地看著靜思搖晃雪克杯,直到這杯美麗精緻的Ramos Gin Fizz放到她面前,淺嚐一口後,默默地無聲流淚,無法停歇。
其他酒客的目光微微掠過,隨即回到自己的酒杯。
沉默如同某種無形的約定,這個奇妙的酒吧,受到某種規則的制約。每個酒客都低頭沉默地飲著酒。他們的神情並非滿足或放鬆,而是糾結與深思,彷彿那杯中液體是一種無形的懲罰。
靜靜更加困惑,這裡的酒究竟有什麼特別之處?
她注意到,每位酒客在飲酒後,會自動起身走向供奉箱,將錢投入其中。那供奉箱雖然簡陋,但其中裝滿了各式鈔票與零錢。一位穿著普通的男子只投了幾枚銅板,而另一位身著西裝的中年人,則直接將整個皮夾的鈔票傾倒進去。那厚厚一疊鈔票至少價值數萬元。
“這些調酒的價格差異竟這麼大?”靜靜忍不住在心中問道。
靜思似乎注意到她的疑惑,淡淡開口: 『這裡的酒,沒有標價。』
靜靜抬起頭,看著靜思那雙沉靜的眼睛。
『付多少錢,是他們自己決定的。他們付的不是錢,而是靈魂的重量。』靜思語氣平穩講著莫名其妙的話,
“這種文青腔的中二語氣,你到底是在說什麼啊?!” 靜靜忍不住內心瘋狂吐槽。
但帶著難以言喻的說服力,彷彿這裡的每個規則都由他親手書寫,而現實就是如同靜思所言,言出法隨。
靜靜低頭看著那些酒客。他們的身影散落在吧台各處,彼此隔離,卻又共享同一片哀愁。他們的存在讓靜靜感到莫名的壓力,這裡不像是一間酒吧,更像是一場無聲的受刑儀式。
靜靜的內心浮現出一個荒唐的想法:“這裡真的還是我們的世界嗎?還是我不知不覺踏入了某個平行時空?”
大酒寺的氛圍,在夜晚變得詭異而陌生,曾經熟悉的地方,卻不再有歸屬感。下起了不應該下的雪,無聲地覆蓋著這片空間。每個酒客都是流亡者,赤身裸體在雪地裡,卻不知為何不感覺得冷。
這個空間有自己的規則,一旦踏入,便只能徹底臣服這片天地的唯一王者——那位穿著僧袍的調酒師。
第七章 都市傳說
吧台一隅的角落,燈光昏暗,與世隔絕。一名年輕女子坐在那裡,面前擺著幾個空杯。靜靜的目光被吸引過去,對方手中握著一杯泛著柔和粉紅色光澤的 Cosmopolitan。柯夢波丹這杯經典調酒,給人時尚的感覺,影集《慾望城市》四位女主角都熱愛柯夢波丹,讓柯夢波丹與都會時尚女性畫上等號。雖然這杯調酒粉色艷麗,但它隱藏著不容忽視的烈酒,是杯極具個性的”妹酒“。
夢幻般的調酒,是純粹的歡愉,但與大酒寺的氛圍格格不入。女子獨飲的舉止也確實沒有一絲快樂的痕跡。或許是年紀相仿,也許是女孩已經微醺的樣子,讓靜靜有勇氣與她攀談。
靜靜走了過去,輕輕地坐在女子旁邊,輕描淡寫地問道:
『好喝嗎?』
女子沒有看向靜靜,只是低頭凝視著杯中的餘液,然後抬起頭,一飲而盡,連一滴都不剩。靜靜的問題被無視了,尷尬的空氣彷彿凝結了一瞬。
女子放下酒杯,眼神空洞地望向吧台另一側,靜思與女子的目光相接,微微點了頭,沒多久,靜思把一杯新的柯夢波丹放到女子面前,離開時,靜思瞄了靜靜一眼,那一抹若隱若現的厭惡閃過,隨即離開走回吧台。
靜靜是個極度敏銳的人,長年隱藏在人群裡的影,對周遭人的情緒有近乎第六感的直覺。但那一瞬間的厭惡隱藏的太深,就像一滴酒滴入千毫升的水壺中,僅殘留一瞬的酒香,無跡可尋。
感覺女子並不想理會自己,靜靜正打算起身離開時,女子突然開口:
『你知道這裡的紅燈籠傳說嗎?』
靜靜一愣,剛想回答,那女子已經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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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傳說:大酒寺的紅燈籠
女子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彷彿在訴說一個古老的秘密。
『白天,它是廢墟般的寺廟,無人問津。但紅燈籠亮起時,它會召喚那些深陷痛苦的靈魂。紅燈籠的光是活著的,能看穿你的靈魂。哪怕你再怎麼抗拒,在這裡,每個人都會被強制面對自己的傷痕。』
—大酒寺的紅燈籠知道你的名字,看得見你的靈魂,觸碰得到你拼了命也要隱藏的傷,它等了很久,只為見證你的最終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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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的心跳不規則地加速,腦海中浮現出她初次見到夜晚大酒寺的情景。夜裡的紅燈籠,像是一種召喚,把她從現實拉進了這個奇異的世界。
『傳說,大酒寺裡有一杯名為彼岸花的調酒。』女子接著說,聲音低到幾乎融入周遭的寧靜中。『喝下它的人…從此消失了。沒有人再見過他們。』
靜靜不自覺地屏住呼吸,等待著接下來的話語。
女子並不是在與靜靜對話,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有人說,那些消失的人,終於解脫了。他們的靈魂被彼岸花引領到另一個世界,不再需要面對世間的痛苦。可也有人說,彼岸花不是救贖,而是毀滅。』女子的語氣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靜靜低聲問道:『什麼意思?』
『消失的人,並不一定是被拯救。他們可能只是進入了更深的輪迴,無法逃脫。』女子的眼神開始迷離,彷彿她自己就身在那無盡的輪迴之中。
『大酒寺,只有靈魂承受極限重量的人,才能找到這個地方。…但找到它,不見得是件好事。』
靜靜的手心悄然沁出冷汗。她想起當她看到紅燈籠的瞬間,被那詭譎的紅光吸引。那是無法抗拒的力量,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無聲地拉扯著她。
『紅燈籠點亮的時候,它的光像無聲的潮水,吞噬整座寺廟。每個進來的人,都帶著無法承受的痛苦,而它知道你的名字,它在等你。』
女子的話語漸漸輕到幾乎聽不見,但話語裡那種宿命感卻重重壓在靜靜的心上。
“痛苦?我?我深陷痛苦?” 靜靜感覺像是路邊的算命師對你說,你的命運被黑暗籠罩,只感覺荒謬。
但靜靜不知道的是,在她內心內深處,有個聲音撕心裂肺吼叫著,在一層層名之為保護殼的封印壓抑著,無人聽見。
“人,只要裝聾作啞就能夠聽不見自己的哭聲的。”
『你呢?你為什麼來到這?』靜靜低聲問道。
女子回過頭,第一次看向靜靜。那是一雙深邃卻空洞的眼睛,彷彿藏著千百個故事,每個故事都是深灰的基底,一層層疊加在漆黑的眼眸。
純粹的漆黑裡,沒有光,什麼都無法傳達。女子死死盯著靜靜,帶著迷惑哽咽道:
『…我好像想活著?』
靜靜陷入深思。這裡的一切—靜思、酒客、紅燈籠——彷彿都是某種精密設計後的結果,將她拉入這個詭異的世界。每一步都像被被什麼操控著,卻又讓人感覺是自己選擇的道路。
吧台的燭光微微閃爍,像是要提醒靜靜,她已經陷入了這片宿命的迷霧,和這些酒客一樣,再無回頭路。
女子最後低語道:『大酒寺的紅燈籠,只為那些無法找到出口的人而亮起。』
隨即再次舉起手中的柯夢波丹,一飲而盡。
靜靜看著女子,又轉頭望向靜思。此刻的靜思仍在吧台後冷靜地調酒,彷彿對這一切毫無所覺,但又對這裡的一切擁有著絕對掌控。
靜靜腦中突然閃過一個不容置疑的念頭—她回到這裡,並非偶然
不管是後院的妖豔彼岸花海,還是燈籠的詭異紅光。大酒寺像是活著的生物,顫動著,呼吸著。它不是單純的一間寺廟,而是她的連結,對她的召喚。一個她無法逃脫的關卡。
這麼多年來,大久寺守護著她,也一直默默等待著她的歸來。
大酒寺,紅燈籠的世界,默默注視著她。
從彼岸花海中,傳來一聲輕快的呢喃,隨著夜風飄散,幾乎無法聽見。
“靜靜,妳回來了啊~”
第八章 彼岸花
佛堂角落的燭光特別昏暗,老師傅站在陰影中凝視著一切,如埋藏在土壤深處的古老樹根,雖不可見,卻支撐著這片不可思議的天地。
本質上而言,人與樹是相似的,越是嚮往高處的陽光,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老師傅一直都在,從未離開過。
女子低頭凝視著無名指上的鑽戒,不斷轉動戒指的動作彷彿在祈求什麼,又彷彿在詢問什麼。
婚禮的每個細節都安排妥當了——喜餅訂好了,婚紗拍好了,婚宴地點也定了,連喜帖都已經寄給親朋好友。拉滿弓的箭,怎麼收?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的。每一杯酒下肚,都是如穿腸的痛苦。
吧台側方的古銅佛像前,她看見了自己模糊的倒影。像要說服自己般,硬是擠出笑臉,但模糊的倒影卻像在哭。
女子死盯著倒影,似乎想要看見什麼答案。過了許久,像是做了某種覺悟。她看向吧台的靜思,顫抖的雙唇輕啟,像死刑犯走上斷頭台的最後遺言。
『給我一杯「彼岸花」。』
就像平時酒客點酒一樣,靜思對女子微微點了點頭,但他冷漠的眼神裡,似乎閃過一絲興奮,轉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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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傳說:調酒「彼岸花」
「彼岸花」是靜思自創的調酒,獨一無二的存在。這杯酒的外觀,如同傳說中的曼珠沙華——花開葉落,永不相見。層次分明,妖異絕美:上層是純白色,像一片柔和的雲霧,輕柔地覆蓋在酒杯之上;下層則是鮮紅如血,彷彿燃燒著的深淵,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魅惑。
「彼岸花」只存在於大酒寺。這裡異樣的燭光氛圍,與這杯酒擁有無法被解釋的契合,使它成為無法被複製的存在。那分層的酒液,彼此永不相融,像是刻意將宿命劃分為兩極。這杯酒的味道如命運的象徵:第一口溫暖滑順,讓人錯以為這是一場救贖;但隨後而來的烈焰卻如刀割般灼燒喉嚨,瞬間將人拋入殘酷的真實—那無法逃避的人生輓歌。
「彼岸花」從來都不僅僅是一杯酒。它承載著難以言喻的統治力,催動人們面對無法放下的過去,亦或是無法挽回的未來。每一位嘗試”彼岸花“的客人,都必須面對無法再拖延的決絕。
這杯酒,最終會將他們的故事推向一個結局—救贖,或是深淵。
喝下「彼岸花」的人,永不再回來大酒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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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思站在吧台後,冷漠的眼神第一次像活過來,閃耀著殘酷的光芒。靜思的動作一氣呵成,血紅色的酒液在酒杯下層閃耀著紅光,乳白色的泡沫酒液則輕飄飄地浮在上層。兩層顏色在玻璃杯中形成一條分界線,紅與白連成一線卻永不相融,如同花開葉落的彼岸花宿命。
『喝了這杯「彼岸花」,妳就不會再來了。』
他的語調雖然平靜,但帶著某種詭異的興奮,彷彿在講述一個既成的事實,又像是行刑手在砍下人頭前的嘲弄。
『第一口,妳會嚐到上層的白色酒液,滑順溫潤,讓妳感覺一切都還好,彷彿世界還沒那麼糟。』
他的眼神變得更加殘酷,聲音微微提高了幾分,隱約帶著戲謔的惡意:『但隨著你繼續喝下去,紅色的烈酒會迅速燒進你的喉嚨,就像火一樣灼燒,痛苦到讓妳無法忍受——就像妳那荒謬的人生。』
他將酒杯推到女子面前,當他將酒杯推向女子時,指尖微微顫抖了一下,那是壓抑興奮的本能反應。
如果聲音有溫度,那是冷的,刺骨的殘酷:『這杯酒,不適合怕痛的人。』聲音依然平靜,卻藏著一絲的期待,彷彿在等待某種注定發生的災難。
女子的手顫抖著,但哪怕再怎麼顫抖,也無法縮回。她握緊拳頭,拿起「彼岸花」,慢慢地一口口淺酌,臉上認真堅定的表情,彷彿在記住這個人生至今最重要的轉捩點。
她的表情從最初的舒緩,彷彿獲得某種救贖,但隨後迅速轉為極端扭曲的痛苦。全身像在忍受什麼酷刑般顫抖著,最終凝固成一片毫無動靜的空洞。
燭火搖曳,映照在她的眼瞳裡,突然閃現若隱若現的光芒。
“此後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她站起身來,走向供奉箱。她拔下無名指上的戒指,毫不猶豫地丟了進去,清脆的金屬聲回響在寂靜的大酒寺裡,夜色中格外刺耳。
女子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
周圍的酒客目送她的背影遠去,直到再也看不見那挺直的背影,才開始小聲討論起「彼岸花」。
靜靜忍不住問坐在吧台盡頭的老師傅:『她怎麼了?』
老師傅抬眼望著她,燭光下的臉龐佈滿歲月的痕跡,語氣輕描淡寫卻透著難以言喻的深意:『每個人終將走上屬於自己的彼岸。有些人找到了,就不需要再回來。』
靜靜愣住了,目送著女子遠去的背影,心中泛起了漣漪。女子的背影,彷彿在看著自己的倒影。
靜靜低頭望著吧台,腦海中迴盪著靜思那充滿戲謔的聲音。
『這杯酒,不適合怕痛的人。』
第三部 記憶
第九章 完美的小女孩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鄉下小鎮,有個人人羨慕的家庭。爸爸在縣政府上班,溫文儒雅,生活規律嚴謹,是那個時代的標準好父親。母親在小鎮社區裡是著名的人緣好,不管對誰都是笑咪咪地,任何事情要找人幫忙,她總是義不容辭的熱心伸出援手。
兩人有個完美的小女孩,從小就聰慧懂事,不像其他正常小孩會吵鬧或是不肯唸書。女孩就是所謂的“別人家的小孩”,功課永遠名列前茅,見到任何長輩永遠有禮貌地問好,再加上長相又可愛,沒有人不喜歡聰明又漂亮的小女孩。
小女孩的家整齊又乾淨,在小鄉鎮裡是獨具一格的高級感,小女孩從來不缺任何物質享受,別的小孩想要的,跟父母要不到的,小女孩不用開口就會出現在家裡。小女孩擁有著一個人人羨慕的童年。
小孩子唯一的工作就是乖乖唸書,小女孩更是從不需要讓人操心,在班級上永遠名列前茅。每一次成績單拿回家,媽媽立刻會出門跟那些親朋好友炫耀自己女兒的好成績。媽媽的笑臉總是停留在外人面前,當她轉過身時,那張臉就像用盡所有的力氣般,毫無生氣。
小女孩過著非常充實的生活,小學下課了就是補習,回到家再繼續做那在書桌上疊的比她頭還高的參考書。數學不是用算的,而是用背的。大量的題庫,學校的考試對她來說只是肌肉反射式的填寫正確答案。呵呵,有時題目上的數字都跟參考書一模一樣呢。當然,小女孩並沒有多餘的時間像其他小朋友一樣相約出去玩,雖然那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就是了。
小女孩房間總是乾淨整齊的,就像個等待被炫耀的展示間。昂貴的玩具就像展示用的古董,不是拿來玩的,事實上小女孩也沒有多餘的時間玩玩具。各種獎狀在一道牆上貼得滿滿的,那是母親驕傲的“戰績”。小女孩擁有著最好的環境,所有的優秀是那麼的理所當然。小女孩沒有想要的東西,或許對擁有一切的人來說,對物質的慾望不知不覺消失了。
家裡總是寂靜的,沒有熱鬧的談話聲,也沒有親密的交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角色,爸爸安靜工作,媽媽則盡責地處理家務,而她,唯一的工作就是學習。其他有些家境不好的小朋友,一大早就要去市場幫忙,一下課又要照顧更小的弟妹。媽媽總是告訴小女孩他有多麽的幸運,要知足不要浪費爸媽的努力付出。
完美的家庭,完美的小女孩,認真完美地完成自己的“工作”。
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相敬如賓的爸媽不知為什麼開始吵架。吵架的時候,小女孩被關在自己的房間裡,繼續一本一本完成那永遠做不完的參考書。
有一天,媽媽告訴小女孩,小女孩要去老師那住一段時間。沒有太多的解釋,『家裡太吵,怕影響妳念書。』媽媽輕描淡寫地說,『老師可以隨時教妳。』
小女孩不知道要說什麼,她不想去老師家住,她隱隱感覺有什麼不對勁,但一個八歲的孩子懂什麼呢?
離開家時,爸爸輕聲對她說了一句:『對不起。』
那是她第一次聽到爸爸說這三個字。
她不明白。
對不起什麼?為什麼要跟我道歉?
老師很喜歡小女孩,畢竟誰會討厭一個聰明懂事又漂亮的孩子呢?當然送的禮夠多也是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小女孩是完美的。
鄉下小鎮沒有秘密,每個小朋友都知道誰住哪,上學的路徑都是固定的。小女孩在她短短的人生中第一次感到慌張是,當同學問她怎麼走這條路上學時...
小女孩第一次感覺心臟劇烈跳動,手心冷汗直冒,結結巴巴地隨便說了個藉口,說早上媽媽拿東西給親戚,所以她才從這方向走去學校。小女孩覺得這個問題,比參考書上的任何問題都困難無數倍。
小女孩不知道為什麼她不想讓同學知道她住在老師家,但小女孩決心隱瞞到底。小女孩整天想的就是各式各樣的藉口,對著鏡子練習說謊時的語氣,重複上百遍上千遍,拼了命地讓各種謊言自然到是真實。
Practice makes perfect.
小女孩每天在自己腦海裡跟自己對話,想著各種可能的問句,對著鏡子笑著,無聲地說著無止境的台詞。每一句話的內容,頓點,口氣,對方可能的回答,像是戰爭的模擬演練,小女孩在沒人教導下學會了用窮舉法的方式訓練自己。
小女孩取得了說謊的能力。對她來說,欺騙同年齡的孩子就跟做題一樣,只要練習得夠多,一切都能盡在掌握之中。事實上,沒有任何孩子能夠識破小女孩的謊言。
...太天真了。
小孩子好騙,但大人的嘴卻管不住八卦的。同學們從各自的爸媽口中聽到小女孩住在老師家的事。
那個“別人家的小孩”那麼會唸書原來是這樣來的啊?!
原本只是單純的微小嫉妒一天一天轉為惡意。
「她裝什麼乖?」
「老師的寵物。」
「不要跟她玩,她會報告老師。」
「他的成績還不是靠老師給她答案。」
各種耳語一開始只是竊竊私語,沒多久就開始在她走過的時候響起。
曾經會邀請她一起去福利社的聲音不見了,下課時邀她一起上廁所的聲音不見了。
她站在教室門口,看著同學們的背影遠去。他們歡笑的聲音像玻璃牆另一邊的陽光,明亮得讓人刺眼。小女孩張了張嘴,什麼也說不出口。
不知何時,她的課桌上開始出現莫名的污漬,書本也常被扔在地上,打開書桌抽屜,一隻死掉的蟑螂躺在課本上,她盯著那只蟑螂,默默地將抽屜關上,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不重要。』她心底默念,彷彿只要不去在意,就真的什麼都不存在了。
“出於惡意說出的真相,比所有能編造的所有謊言都要厲害。”
“懂事”的小女孩沒跟老師說,也沒跟爸媽說,與其說她不想說不口,不如說她不知道怎麼說出口。
小女孩第一次發現-課本里,有些答案是找不到的。
她是第一名,她是模範生,她是“別人家的小孩”。強大的自尊與驕傲支撐著小女孩,向老師或爸媽求救就是認輸的證明,而小女孩還沒輸過。
小女孩不懂什麼是霸凌,那個年代,並沒有霸凌這個字眼。但小女孩感覺到,每天都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把她推向一口深井。井裡很冷,什麼聲音也聽不到。
靜靜抬頭看井口,什麼也沒有。閉上眼,聽得見遠處傳來的笑聲。那笑聲很亮,卻照不進井底。她摸著牆壁,指尖傳來的,是冰冷的石壁和一片片試圖往上爬而斷裂的指甲。
深井最讓人恐怖的地方不是冰冷或孤獨,而是那無盡的黑暗。
喔,原來,井口早就被蓋上了,
一個不讓任何人進來,也不讓任何人出去的封印。
第十章 深井裡的光
靜靜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只記得那天她翹了補習班的課,腳步像是被什麼引導著,一路走過田間小徑,走過了鎮上的熱鬧,走進一片安靜的世界。大久寺靜靜地矗立在那裡,寺廟的屋簷被老樹的枝葉掩映,陽光透過葉隙,灑下一點一點的光斑。
她站在寺廟前,微風輕撫著,耳邊傳來不遠處緩慢掃地的聲音。
那是一個年輕的僧人,穿著灰撲撲的僧衣,拿著掃帚漫不經心地掃著地。他的動作一點也不像是在工作,葉子被他掃到一半,又被風吹散回原地。他似乎並不在意,只是呆呆地繼續掃。
靜靜盯著他看了許久,終於忍不住開口:『你這樣掃,根本掃不乾淨。』
僧人抬頭看她,眉眼彎彎地笑了起來,笑聲乾淨而爽朗:『真的耶。』但他依然沒有要去掃乾淨的意思。
『你這樣摸魚,沒關係嗎?不會被住持罵嗎?』靜靜挑起眉,語氣帶著一絲疑惑和責難。
僧人抬起頭,笑著看向寺廟前那棵大樹。樹下,一個老人悠閒地坐在石椅上,手裡抓著一包瓜子,隨手將剝開的瓜子殼亂丟在地上。老人察覺到靜靜的視線,看向她像是要辯解什麼似地笑著說:『瓜子殼也可以成為樹的養分啊~』。
『沒關係啦,』靜思說,語氣懶洋洋的,掃帚在地上隨意地拖著,『它們待在這裡,也挺好的嘛。』
靜靜聽著,沒來由地沉默了。她不明白,為什麼他能說得這麼輕鬆。明明地上的葉子是那麼地雜亂,明明角落裡還是滿佈灰塵髒兮兮的。
”不認真掃地乾脆別掃了!“ 靜靜莫名有點生氣。
她坐在石階上,靜靜地看著靜思掃地。掃帚劃過地面的沙沙聲像是一種催眠,隨著靜思不規則的胡亂掃地聲,她覺得心裡好像少了一點什麼,也鬆了一點什麼。這是她第一次發現,自己可以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必思考。不用再想各種藉口,在這裡,沒有人會在背後對她竊竊私語,她不用帶上面具。
她第一次發現,原來什麼都不做,或做不好,也是很好。
從那天起,靜靜開始經常來到大久寺。
大久寺是間沒什麼名氣的小廟,平時幾乎沒有香客。這裡只有一個老師傅及年輕的和尚在這裡生活。年輕的和尚名叫靜思,名字是老師傅取的。十八年前,靜思被拋棄在大久寺門口,老師傅收養了靜思將他扶養成人。
靜思沒有上過學,老師傅用家庭教育的方式教他識字及各種知識。佛學上也沒有特別要求靜思,像放養般讓靜思自由地成長。
或許是這樣的成長環境,靜思乾淨的透明。
靜靜開始時常來大久寺,兩人對她的拜訪似乎習以為常,沒人多問她為什麼來,也沒人催她走。有時候,她只是坐在樹下,發著呆,看著風輕輕搖動樹葉。有時候,她跟著靜思一起掃地,或者拿著木魚亂敲一通,老師傅從不阻止,只是笑著說:『敲木魚啊,它會給你回應的,你怎麼敲,它就怎麼響。誠實得很呢。』
靜靜敲了幾下,抬頭看著老師傅。『為什麼不教他好好念經啊?』她忍不住抱怨,指著念經念得錯漏百出的靜思。
老師傅笑得慈祥:『有的人誦經唸得再好,也未必修得到什麼。你看他,唸得那麼開心,不也很好?』
『偷偷跟妳說,其實我跟靜思這小子半斤八兩,老子唸經沒有唸對過的。』隨即得意地哈哈大笑了起來。
靜靜愣住了,“什麼東西啊?上樑不正下樑歪啊!為什麼擺爛的可以這麼得意啊?!”
聽著錯誤百出的經文,靜靜的目光落在靜思背影上。他隨意坐在佛堂前,雙腳不正經地歪斜著,陽光落在他的身上,像給他罩了一層暖洋洋的光。
靜靜好喜歡好喜歡這樣莫名其妙的靜思與老師傅,好喜歡這個沒人注意的大久寺。
靜靜越來越喜歡待在這裡。大久寺沒有要求她做什麼,沒有人催她唸書,也沒有人指責她不夠完美。她開始放下那些永遠繃緊著的神經,什麼都不做地坐著,曬著太陽,聽著風聲。
有一次,她靠在樹下發呆眉頭緊皺著,想著明天在學校該戴上什麼面具。
老師傅走過來坐在她身旁,語氣輕飄飄地說:『不能受命於自己,就要受命於他人。你看靜思啊,傻歸傻,卻活得通透。沒人教他他也知道,念經唸的對不對並不重要。』
老師傅的目光深深地看著她,像是看穿了她心裡所有的掙扎:『即使是最好的劍,一旦浸入鹽水,終將會生鏽。』
靜靜沒有回答,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她從不知道,原來不完美就是完美。
”It’s ok not to be perfect.“
日子一天天過去,靜靜開始發現,自己好像變得有些不一樣了。她再也不那麼在意角落裡的灰塵,也不在意靜思念錯經文時那讓人抓狂的錯誤。她坐在大樹下,看著落葉隨風飄落,想著,風總會把它們吹走的,哪裡需要人費心去掃。
有一次,靜思跟靜靜一起嗑著瓜子,靜思彷彿自言自語般懶洋洋隨口說道,
『妳知道狗的幸福是怎麼計算的嗎?』
沒等靜靜回答,『是用它們一輩子搖尾巴的次數計算的唷。』靜思笑的是那麼得意,好像講出了什麼了不起的話。
『那妳知道人的幸福是怎麼計算的嗎?』
『人的幸福就像天上的星星,抬頭就可以看到了。只是有的時候會下雨,有時候會有烏雲擋住星星的光芒。啊,大城市太亮了根本看不到星星喔,老師傅有一次帶我去台北,根本看不到星星。』
『但是星星一直都在呀,只要我們抬頭就看得到。』說完,靜思像個傻子般哈哈大笑,那笑容太過耀眼,背著光的靜思臉孔燦爛地有些模糊。
深井的蓋子,鬆動了。
沒有人拉她出來,她只是待在這裡,陽光透過樹葉,照在地面上,照在她的身上。身上的寒冰枷鎖,在溫暖的陽光下一點一點地消融。
靜靜覺得,自己不再是那麼完美了,也不需要那麼完美。在這裡,靜靜只是靜靜而已。緊蓋著的深井,抬頭看可以看見點點星光了。
不知不覺,那個束縛她的深井已經不見了。原來困住自己的深井一直都不存在,一沙一世界,一葉一菩提,明鏡亦非台。
阿彌陀佛的梵語直譯就是「無量光」。
靜靜輕輕抬頭,望著穿過樹葉的陽光,輕聲道:『阿彌陀佛。』
然後,她第一次不是為了笑而笑了。
第十一章 See You Tomorrow
夜風帶著一絲涼意,靜靜拖著腳步走在昏黃的街道上。路邊的電線桿上貼著幾張褪色的傳單,紙邊被風吹得上下搖晃,像是在掙扎,卻始終無法脫離束縛。靜靜停下腳步,抬頭望向家門,耳邊傳來熟悉的爭吵聲,像密不透風的泥沼,試圖將她沈下去。
她站在門口,手搭在門把上,沒有急著推開。屋內的聲音越發刺耳,父親低沉壓抑的怒火與母親尖銳如刀的語調交織成一片,無休止地撕扯彼此,也無聲地壓碎她好不容易建立的世界。
靜靜閉上眼,試著感受記憶中大久寺的陽光,以及靜思與老師傅那傻傻的笑容。耳邊的聲音逐漸模糊。她感覺急促的心跳慢慢緩了下來,她在腦海裡再次模擬即將到來的對峙,那無數次的精密排練如鋒利的刀期待著亮劍。
『媽會先發火,說些什麼呢?大概是:轉學?妳以為這麼簡單嗎!』靜靜心裡模擬著,嘴角微微勾起。
“我不能正面回應,太快反駁只會讓她抓住更多藉口”。答案應該是:「我已經決定了。」語氣穩定,句子短促,讓她無法接話。
她深吸一口氣,腦袋高速運作感覺到微微的暈眩感,卻繼續在腦中推演下一步。
爸應該會說什麼?哼,他應該不會說什麼。頂多是:「先等等」之類的廢話。靜靜的眼神一瞬變得凌厲。這時我要直接把他踩到腳底:「與你無關。」讓他明白,我不是他可以掌控的東西。
腦海中的對話被不斷拆解重組,每一句話、每一個反應都被列入預測。靜靜像在進行一場戰術推演,敵人是她的父母,戰場是這個家。
極端的冷靜讓整個推演就像電腦程式般窮舉列出所有可能,所有的回應拆分成0跟1,媽媽說A,我從A-1跟A-2中選擇,她接著說A-1_B,我從A-1_B-1跟A-1_B-2中選擇,
『我不需要吵贏,只需要結果。』她低聲喃喃,抬起頭,將推演過程中浮上的所有情緒壓回心底,擦乾淨眼角的淚珠。眼神變得冰冷而堅定,她輕輕吐出一口氣,推開了門。
門一開,屋內的爭吵聲戛然而止。父母停下對峙,像被人按下了靜音鍵,轉頭看向她。靜靜站在門口,目光平靜,身上帶著無法忽視的壓迫感。
『等你們吵完再談。』她的語氣不急不緩,卻像一盆冰水潑進火焰,瞬間熄滅了所有的噪音。
母親愣了片刻,率先開口,聲音裡帶著明顯的不滿與驚訝:『妳這是什麼態度?妳怎麼不在老師家!』
靜靜微微側頭,像下棋般冷靜緩緩開口,聲音如刀刃般銳利:『我要轉學。』完全不理會母親的問題,高明的棋手最重要的是把棋局帶到自己的節奏。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母親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她皺起眉,語氣更加尖銳:『什麼東西?妳以為妳在講什麼?轉學?妳這話是什麼意思!』
靜靜的目光毫不閃躲,直直盯著她,冰冷的語調如同宣判:『再繼續待在這裡,我會被妳們毀掉。』
這句話像是一根刺,直接扎進母親的神經深處。她的聲音開始顫抖,更多是憤怒:『毀掉?妳這話什麼意思?我們這麼做不是為了妳好嗎?妳以為我們不愛妳嗎!』
靜靜往前踏了一步,語氣沒有起伏,但眼神中那瘋狂的決絕讓人發寒:
『這不是請求,而是通知。你們不幫,我就自己來。』
她的話斬釘截鐵,絲毫不留退路,像一道無法上訴的判決。
“用去死的勇氣,去換取生的權利”。
父親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眉頭緊鎖,卻最終沉默不語。而母親似乎被震住了,憤怒與驚愕在她臉上交替浮現,剛想說些什麼反駁,嘴一張,靜靜直接打斷道:『我可以自己去學校辦轉學,自己想辦法在台北生活。』
『但妳還要在這裡生活,呵。』 微微歪著頭,似笑非笑的歪斜上揚嘴角讓母親恐懼的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短短幾句話,這場對峙結束得出奇迅速。靜靜站在原地,像一位高明的刀客,用最快最狠的居合斬斬斷身上的枷鎖。
兩周後,靜靜如願轉學到台北,寄宿在親戚家裡。新的生活給了她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這一次,她不再是那個完美的小女孩。曾經經歷過最純粹惡意的她,戴上精心設計的面具,順利融入人群,像一個影子,存在於所有人之間,卻從不被真正注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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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女子的背影消失在大酒寺的紅燈籠下,她的決絕讓靜靜想起了十歲時的自己。那時的她,帶著從大久寺獲得的勇氣,獨自走向全新的世界。
她轉頭看向靜思,他站在昏暗的燭火旁,面容隱藏在搖曳的陰影中。靜靜深吸一口氣,試圖找回記憶中的那個人,但話語卻變得鋒利:『你知道人的幸福是怎麼計算的嗎?』
靜思頭也不抬,語氣冷漠得像冰塊撞擊:『想喝酒就點,想聊天妳找別人。』
這句話像一根冰針刺入靜靜的胸口,讓她完全愣住。十年前的靜思是那麼溫暖,像陽光。而現在的他,冷漠、遙遠,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即將燃盡的燭火劇烈搖晃,古銅像的倒影在牆壁上模糊變形。靜靜的影子與靜思的重疊,隱約間看似三頭六臂的阿修羅,那模糊的影像暗示著不可知且無法逃避的宿命。
靜思伸手捏熄了燭火,紅燈籠的光影隨風搖曳,佛堂裡再次陷入一片詭異的漆黑沉寂。
「噠。」佛堂的燈亮了起來,老師傅從陰影中走出,看著兩人,語氣低沉卻透著無法忽視的重量:『今晚就這樣吧,好嗎?』老師傅簡直像是懇求般對靜靜陪笑著。
長久以來以影子的方式活著,靜靜擁有驚人的耐心,不是現在,資訊不足,要等。
“耐住性子,那些急著想得到的結果,往往遠不如時間安排得妥當。萬事萬物來去都有它的時機。”
靜靜沉默地起身,走向門口。在踏出門的那一刻,她回頭看了一眼靜思,嘴角勾起一抹帶著挑釁的笑容:『See you tomorrow。』
紅燈籠的光映在她的臉上,她的笑容帶著些許痛楚與狡詐的意味。靜思依舊低頭整理吧台,像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不在意。
門輕輕關上,靜靜的影子消失在紅燈籠的光影中,留下靜思獨自站在黑暗裡,佛堂深處傳來老師傅嘆息的聲音:
『萬般帶不走,隨有業隨身,有些事,你是躲不掉的。』。
第十二章 表裏世界交界處
晨光灑進大久寺的庭院,靜靜坐在石階上,目光掃過靜思正在打掃的身影。他的動作一絲不苟,掃帚劃過地面的聲音有一種令人心安的韻律。他將落葉一片片聚攏,不急不緩地掃進簸箕中,甚至連灰塵都不放過,簡單的打掃工作像是什麼神聖儀式般。。
靜靜看著,心中卻充滿了疑惑。十年了,曾經的少年長大了,眼前的靜思與記憶中的他是相似的,卻又完全不同。曾經的那份隨意中透出的溫暖似乎被什麼東西替代了。他的一舉一動太過完美,太過機械,就像一個用精密程序操控的假象。
在寺廟裡準備供品時,靜靜試探性地問老師傅:『這十年來,靜思他一直都住在這裡嗎?』
老師傅笑著答道:『他總是待在這裡,不過有時他的心在別的地方吧。』
這種模稜兩可的回答讓靜靜感到更加疑惑。老師傅似乎對靜思的變化心知肚明,卻選擇閉口不談。
靜靜協助老師傅擺弄著供品,耳邊傳來靜思敲打木魚的聲音,節奏分毫不差,誦經聲低沉平穩,沒有一絲錯漏。每一次落槌都如同程序設計好的動作,沒有多餘也沒有遲疑,彷彿敲擊的不是一支木魚,而是一部冷漠而精準的節拍器。
她的目光沒從靜思身上離開過,心中冒出一個念頭:『這是我記得的靜思嗎?還是說,十年真的可以讓一個人改變那麼大?』
靜靜甚至懷疑,自己多年來追逐的是否只是自己營造的幻影。
“有人一輩子都在追逐幻影,只好在幻影裏尋求慰藉。”
夜幕降臨,大酒寺再次迎來了新的一夜。靜靜推門而入時,只見一名中年女子獨坐吧台前,面前是一杯清澈的Martini。女子身著剪裁得體的西裝裙,髮絲一絲不亂,舉手投足間散發著女強人的自信氣場,但眉宇間隱約流露出的疲憊卻無法掩蓋。
靜思站在吧台後,動作熟練地搖晃著調酒壺。看到靜靜進來,他僅僅瞥了一眼,隨即又將目光轉回手中的動作,表情冷漠如同夜色。
老師傅從佛堂後走出來,坐到靜靜旁邊,從吧台拿起一隻威士忌,倒滿半杯後,對靜思說道:『來兩塊冰塊。』
靜思難得露出一絲莫可奈何的表情,夾了兩塊冰塊放入杯中。老師傅興致盎然地看著冰塊融化,彷彿那過程是什麼有趣的事。
『來大酒寺不喝酒,有啥意思啊?』老師傅笑嘻嘻地對靜靜說道。
『我覺得坐在這裡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了。這裡,好像每晚都有很多故事。』靜靜認真地回答老師傅。
老師傅笑了笑,並不回答。
靜靜默默地觀察著中年女子。她在這個陌生人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被成功掩蓋的孤獨感,只有同類才能感知到。靜靜心裡不由得湧起一絲共鳴,卻又立刻被她壓了下去。共鳴意味著暴露,而她,絕不輕易袒露真實的自己。
女子沉默地喝著酒,冰塊在玻璃杯中輕輕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她突然低聲自嘲地說道:『用寂寞換來的成功,值得嗎?』
沒有正確答案的問題,這句話像一根針,無聲無息地扎進靜靜的心。她的思緒瞬間被拉回自己的童年生活。小時候,她一直扮演著“完美小女孩”的角色,滿足所有人的期待,卻也因此與世界疏離。
逃離後,她學會戴上面具,像影子般隱藏自己。她的能力遠遠超過她表現出來的平凡假象,就像隻裝扮成狗的狼,躲在狗群裡縮著狼尾巴躲在角落中,藏起鋒利的爪牙。
她明白孤獨是自己的選擇,與這名中年女子的故事何其相似。然而,當對方的疲憊的話語響起時,她的心卻莫名隱隱作痛,彷彿看到多年前與多年後的自己。
靜思端起新調好的Martini,遞到女子面前,語氣不屑地道:
『羔羊結群,猛虎獨行。』
帶著藐視眾生的冷意,殘酷的話語讓靜靜的心猛然一震。她抬眼看向靜思,卻只看到一張毫無情緒波動的臉,眼神中露出的戲謔嘲諷,那一瞬間,她確定這不是她記憶中的靜思。
靜靜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直到指尖發白。『這不是他…不可能是他……』她在心裡反覆告訴自己,
她沒發現的是,腦海最深處中有個聲音悄悄低語著:“如果她是猛虎,那我又是什麼?披著羊皮的狼?”
中年女子似乎在深思著靜思說的猛虎論。老師傅撇了撇頭,
『別聽這小子講什麼歪理,老虎偶爾也會喝酒啊~』 老師傅笑笑地胡說八道著,
繼續對著中年女子說:『都是狼何必裝羊,你總得先輸,才能學會怎麽赢。』毫無邏輯的幹話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從這個笑咪咪的老頭口裡說出。
『同情弱者是對大自然最大的不敬。』難得總是沈默的靜思回嘴道,語氣冷硬,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恨意。
靜靜愣了一下,抬頭看向靜思,這一刻的靜思,眼神中的冰冷彷彿想把世間萬物都凍死。那不是普通的冷漠,而是一種深深壓抑的憤怒。
“如果憤怒不會隨著時間消散,那就不再只是憤怒,而是恨。”
習慣觀察周遭所有人事物細節的靜靜,驚訝地發現,”他的眼裡有恨,對什麼的恨?“
靜思低頭整理著吧台,動作依舊熟練,但他的指尖不自覺用力,像是在壓抑什麼。沒人注意到那個細微的變化,除了靜靜。
『……』她想問什麼,卻說不出口。熟悉的臉孔上,藏著一個完全陌生的靈魂。
老師傅瞪了靜思一眼,拿起面前的威士忌,一口乾掉,尚未融化的殘冰咬出咔咔的聲響。手指輕輕敲了敲杯沿,發出清脆的聲響。
『你以為你是誰?希特勒?』
靜思沒抬頭回應,只是將手中的調酒壺擦拭乾淨,放回吧台。他的沉默像一道透明的屏障,將他與眾人隔開,毫不掩飾地透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
老師傅又倒了杯威士忌,沒加冰,輕輕搖晃著酒杯,晃動的酒液彷彿緩慢的心臟跳動。他漫不經心地說:『如果弱者不值得被同情?那修佛幹嘛?而且...』
老師傅再次一口乾掉威士忌,老師傅笑容未改,但眼裡沒絲毫笑意,『而且... 你是不是想死?』
靜思抬起眼,看了老師傅一眼,他沒再接話,只是將目光移向吧台上的燭火,燭光在他眼中跳動,映出某種難以言說的情緒。
“大久寺,到底發生了什麼?” 兩人看似隨意的對話,靜靜內心的疑惑越發強烈,老師傅散發出幾乎像殺意的氣場,靜靜知道現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時機。
蠟燭即將燒盡,大酒寺似乎是以蠟燭熄滅的時間決定結束的時間。酒客們有著潛規則似的默契,陸續起身離開。
中年女子從LV包包中拿出長皮夾,隨手把所有的千元鈔投入供奉箱。離開時轉頭對靜思說道:
『我想,我確實是猛虎。』
隨即腳步有力地邁出,稍早那疲憊的模樣簡直像裝出來的。
靜靜走出大酒寺,深夜裡的寒風輕輕撫過她的臉頰。她的影子在紅燈籠晃動的光影下拉長又縮短,她回頭看了一眼大酒寺,耳邊彷彿還能聽到靜思那冷漠的聲音:“同情弱者是對大自然最大的不敬。”
這句話在她腦中反覆迴響。它像一把刀,割開了她記憶中的靜思,露出一個陌生、疏離的靈魂。兩個截然不同的靈魂重疊著,卻又無法分離。
白天的大久寺,夜晚的大酒寺,
白天的靜思,夜晚的靜思,
邋遢與精準,慈悲與殘忍,
像兩個截然不同世界重疊著,而連接著兩個世界的是後院那一片血紅的彼岸花。
微風吹拂下,鮮豔的彼岸花同時間朝向離開的靜靜緩緩搖擺著,像是對她招手般。
“花開葉落,花葉永不相見”。
第四部 殤
第十三章 日月反背
在紫微命理的世界裡,「日月反背」是一種詭異且不自然的命格。這樣的命格,如同天象錯亂:太陽出現在夜晚,月亮高懸於正午。經云:「日月最嫌反背,乃為失輝」,反背之人,如同行於逆天之道,命中注定無法平穩,時常勞碌奔波,難以安享天倫之樂。
「日月反背」的特質,彷彿由混亂的星辰親手雕琢:性情忽冷忽熱,心思繁雜如蛛網;一時陽光爽朗,一時陰鬱似幽谷。這類人多具敏銳的直覺與強烈的執念,卻也難逃自我設限的枷鎖。命理師言:此命格之人適宜離鄉別井,遠離父母和家鄉的牽絆,孤獨一人方能稍解其中凶力。然而,即便如此,人生也難免充滿起伏波折。這樣的命格,讓人注定追逐極端,卻永遠無法找到平衡。
此命格,簡直就像是為Zeus量身定製一般。
Zeus,國際調酒冠軍,曾站在世界的巔峰。他經營著台北最炙手可熱的酒吧「Pub Zeus」,被譽為酒吧界的傳奇。他的Pub不需要名字,他的名字就是最高品質與創新潮流的代名詞,每一杯調酒都是精心調製,仿佛一件件藝術品。「Pub Zeus」每晚只接待限量的客人,不是飢餓行銷,而是單純只有“具有價值”的人才有資格品嚐Zeus的調酒。
然而,成功的代價是永不滿足的野心和機械般冷酷的手段。Zeus的生活被精準和效率控制著,就像每杯調酒的比例一樣,追求毫厘不差的完美。極度偏執的個性,除了追求完美,Zeus的商業手段兇殘暴虐,不管是抹黑對手、惡劣的價格戰、骯髒的挖角人才、甚至一些遊走在灰色地帶的手段,任何能讓自己往上爬的方式,Zeus信手捻來絲毫不忌諱。
日月反背最強大的地方,不是不擇手段,而是不計代價。Zeus曾在談判桌上對競爭者的威脅說出一句話:
『沒關係,來互相傷害啊,我在十八層地獄,你在十五層我就開心了。』
沒人想跟錢過不去,更沒人想跟偏執的神經病廝殺,偏偏這神經病又是個有腦袋的瘋子。
Zeus習慣於掌聲,習慣於被崇拜,也習慣於拒絕任何不完美的事物。他對一切無法掌控的情況感到厭惡,對人性中的軟弱只有輕視。在他的世界裡,弱肉強食,只有強者,才值得存在。Zeus就這樣在業界成為類似“王者”般的存在。
“任何形式的懦弱都只會弄髒我。”
三年前的某個午後,天空陰沉得像一杯失敗的調酒,Zeus駕車漫無目的地往南開著,為即將到來的國際比賽尋找靈感。他的腦中只想著:
“要做出一杯所有人都沒見過的調酒。”
就在車行至鄉間小路時,車輛突然拋錨。他怒氣沖沖地下車,檢查引擎無果後,只得撥打電話叫拖吊車。在電話掛斷的剎那,午後雷陣雨開始落下,大雨滴滴答答地打在他的車頂。
坐在車子裡等待拖吊車,聽著大雨的敲擊聲,”鄉下地方的效率未免太差了吧!“ Zeus越來越焦躁,對不可控狀況的零容忍,他的怒氣不斷堆積著。
他煩躁地望向雨幕,隱約看見遠處有一座破舊的寺廟,孤寂而突兀地佇立在霧中。Zeus拿起傘又放了下去,名牌的鞋子踩著泥濘,任憑一身的名牌服飾被大雨淋個濕透向寺廟走去。
寺廟比外面看起來更為殘破,甚至帶著些許廢墟感。瓦片殘缺,地面布滿落葉與塵土。佛像的金漆斑駁,檀香的氣息淡得幾乎不可察覺。
在這寂靜中,他看見了一個人。
那人穿著一件皺巴巴的僧袍,蹲在佛堂的角落裡,嘴裡叼著一根草,懶洋洋地用掃帚掃著地上的落葉。他的動作隨意又緩慢,彷彿對地面上的灰塵絲毫不在意。
『這鬼地方還有人?』Zeus略帶不屑地問,語氣中透著都市人的優越感。
那人轉過頭,露出一張帶著些許泥土印記的臉,頭髮也亂糟糟的,明顯看得出八成是自己亂剪的。
一身邋遢,年輕人的眼神卻清澈如晨曦。僧袍的一角沾著泥水的污漬,但他似乎完全不在意。他咬著草,瞇著眼笑了一下,回答:『你看到了,我是人啊。』
『你這樣打掃的?』Zeus目光掃過廟內的灰塵和落葉,無法忍受雜亂的環境,語氣中帶著不滿的挑釁。
『你覺得不乾淨啊?』僧人抬起頭,笑得懶散又平和,『很重要嗎?』
Zeus怔住了。他見過太多夜生活中的虛偽與骯髒,卻從未見過如此坦然而懶散的人。這個僧人不修邊幅,卻有一種莫名的純淨,像是一面不帶任何雜質的鏡子,莫名地安撫了他內心的躁動與憤怒。
『你住這裡多久了?』Zeus問。
『很久吧,我沒數過。』僧人聳聳肩,繼續掃著地。
『那你為什麼住在這裡?』
僧人停下掃帚,像看著白痴一樣看著Zeus,說:『這裡有什麼不好?』
『…哪裡有廟這麼亂七八糟的,跟廢墟一樣什麼都沒有!』像在自己的Pub,Zeus訓斥工作做不好的員工般。
『可我什麼都不需要啊?反倒是你好像需要乾的衣服。』年輕僧人聳了聳肩,傻乎乎地回答道。
這句話讓Zeus無言以對。他站在那裡,聽著雨聲和落葉摩擦地面的聲音,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觸動。他看著眼前這個人,忽然覺得,這種「什麼都不需要」的狀態,或許比他追逐的一切更讓人難以觸及。
雨不知不覺停了下來。
這時的Zeus還不知道,他所追求的“人生調酒”,會在這廢墟般的小廟誕生。
第十四章 破碎的封印
靜靜的到來,像蝴蝶拍動翅膀,無聲無息在大久寺掀起一場無形的風暴。大久寺表面平靜如昔,但精心設計的完美悄然出現裂痕。
靜思打掃的地面不再一塵不染,落葉開始被遺漏在角落;誦經時,他的聲音不再平穩流暢,偶爾會卡頓甚至念錯經文;敲打木魚的節奏,也開始出現不規律的節奏。
靜靜看著這一切,感覺像是回到了十二年前—那個不修邊幅的靜思,那個懶洋洋掃著落葉的靜思,那個永遠念錯經文的靜思。但現在錯誤百出的靜思,和記憶中的靜思,有種絕對的不協調感。像似高仿的膺品,看起來一模一樣,骨子裡完全不同。
靜靜看不透。只是直覺感覺到某些細微的變化,逐漸擴大著。
大久寺前方角落的裂痕不知何時裂得更深了,不是裂痕的範圍擴大,而是裂向更深處的地底。裂痕像在呼吸,緩緩開始喘息。後院的彼岸花更加盛開著,彷彿歡慶著什麼,期待著什麼盛大的祭典。
完美的建構需要無數的努力,而毀滅只需一顆螺絲的鬆脫。
“惡魔的祭典已準備好,只等著祭品走上祭台。”
白天,靜思跪坐在佛堂中,雙手合十,面對著斑駁的佛像。他的眼神空洞,嘴裡誦念的經文亂七八糟。佛像反射出了一張熟悉的臉——那是他的臉,卻又不是他的臉。
那張臉慈祥地微笑,憐憫中帶著“愛”的意念,無聲說著。
「你不是我,你只能是你自己。」
靜思愣住了。他拼命眨眼,呼吸急促,更用力地看著佛像,像是溺水的人拼了命要抓住水面上的木板。卻發現那倒影依舊只是他的倒影。心底像有根弦被繃緊到極限,呼吸急促,額頭冒出冷汗。
這是他第一次認真地向神祈禱,此前無數次的誦經,對他而言只是喉嚨機械式地發出聲音罷了。
”拜託,讓我再看看他,哪怕只是一抹微笑,一個眼神,讓我再看看他,求你,求您了!“
殘破的佛像靜靜俯視著他,沒有回應他發自內心最深刻的祈求。
第三夜,靜靜推開大酒寺的木門。吧台上點著燭火,紅燈籠的光在牆壁上投下搖曳的影子,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酒香。她走進去時,注意到吧台前坐著一個瘦削的年輕人。
那人低垂著頭,手裡握著一杯尼格羅尼,像是已經醉得站不起來。他的手腕上有幾道淡淡的疤痕,靜靜一眼便認出,那是數次自殺未遂留下的痕跡。
靜靜坐在角落,靜靜觀察著這一切。年輕人的語氣、行為,讓她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那時候,她因為被霸凌而躲進了大久寺,內心充滿了絕望。曾經想過死亡是一種解脫,直到遇見了靜思—那道光,給了她活下去的理由。
“或許當年沒有靜思,我早就不在了……” 靜靜看著年輕人,心中湧起複雜的情感。
就像當年的自己,這個人,需要溫暖,而靜思會是他現在唯一的希望。
『為什麼…為什麼連死都這麼難……』年輕人嘟囔著,聲音帶著濃重的酒意,眼神空洞得彷彿世界已與他無關。
靜思站在吧台後,動作熟練地搖晃著調酒壺,再次調製了一杯尼格羅尼。他的表情平靜如常,卻帶著一種從未出現的”憤怒“?。他將酒杯推到年輕人面前,冷冷地說道:『喝吧。』
年輕人接過酒杯,抿了一口,隨即皺起眉頭。『這酒……怎麼變這麼苦?』
靜思的目光冰冷,嘴角扯出嘲諷的笑容,聲音顫抖著。
『你不值得甜的味道。』
年輕人愣住了,靜思看也不看他,調製了一杯完全不同的尼格羅尼。他加重了金巴利的比例,將苦味放大到極致,完全掩蓋了酒中的其他層次。
靜思端起酒杯,沒有將酒遞給年輕人。他一口灌下,極致的苦讓他臉上扭曲著,隨後將空杯重重放在吧台上。
『想死就去死,連死都辦不到的廢物,不配喝我的酒。』他的聲音低沉卻像臨死的野獸嘶吼,帶著冰冷的恨意,像一把刀,狠狠刺進年輕人的心。
年輕人怔住了,臉上的醉意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法掩飾的羞愧與驚恐。他的肩膀抖得像風中的落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靜思緊握著空杯,玻璃杯從頂端發出輕微的碎裂聲,隨後完全碎裂,鋒利的玻璃碎片緣劃破了他的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滴落,染紅了吧台。
靜靜從角落站起,腳步急促地走向靜思,但越靠近,她的腳步越沉重,直到距離吧台一步之遙時猛然停住。
她看著靜思的臉,那獰笑的表情兇狠如惡鬼,眼神中那深不見底的恨意,讓她不寒而慄呆愣著。
燭光搖曳,紅燈籠的光影映在靜思的臉上,手上滴落的鮮血,像是歡慶什麼似地散落在吧檯上。被暴政統治許久的人民,長久壓抑下終於革命成功。
後院的彼岸花隨風搖曳,鮮紅花瓣劇烈搖擺著,唱著地獄黃泉的輓歌。
碎裂到極限的封印終被打碎,惡鬼終會從深淵裂縫裡爬出來。
看著靜思滴落的鮮血,靜靜終於確認,毫無疑問的。
靜靜無法控制地後退一步,根深蒂固的直覺,身體比腦袋更快速做出反應。
”這個人…不是靜思。“
第十五章 殤
在命運編織的網中,兩條平行線在神的惡作劇下交錯了。Zeus與靜思的相遇像是因果的錯亂,無需理由,無法抗拒。極端純粹的相反靈魂,帶著強大的吸引力,就像磁鐵的兩極,一但靠近就無法再分離。
Zeus與靜思的愛情來得毫無徵兆,像閃電劈開暗夜般帶著無法抗拒的力量。兩人之間沒有疑問,沒有試探,也不需要承諾,在相遇的那一刻,愛便存在。
靜思是一道光,純粹、乾淨,不帶一絲雜質。而一直以來活在黑夜裡的Zeus,被那光所吸引,如同飛蛾撲向燈火。
靜思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會輕易地接受Zeus。那是種像雨水流入河流般自然的感覺,彷彿命運的安排,沒有開始,也無需結束。其實他也不懂,只是單純接受Zeus的這份愛。他像大地,像地球的母親蓋亞般溫柔地包容一切。
Zeus,則像風一樣渴望改變大地的形狀。
風與土是完全不同的元素,土地可以滋養萬物,而風自由自在,卻是不能被耕種的。
三個月的時光,靜思的世界像被宿命的巨輪轉動。他原本純粹的日常,因為Zeus的出現而開始翻天覆地的變化。
愛很單純,相愛的兩人像傻子般每天無憂無慮地,貪婪地享受純粹的快樂。
愛也很複雜,鄉下小鎮,沒有不透風的牆。人們的本性是嗜血,僧人的愛情已經足夠八卦,而同性戀在那個年代,更是像倒入火中的汽油,炸裂小鎮平靜的生活。一開始,村民只是帶著好奇心,想看看這位「純潔的靜思」是否真如傳言中那樣無暇。可是當他們發現靜思與Zeus之間的感情,善意便迅速轉化為不需理由的惡意。
每一天,都有無數的惡意無孔不入地滲入大久寺。
“哪有和尚在談戀愛的?”
“好髒!”
“什麼噁心的鬼東西!”
大久寺淪為惡念的歡慶之地,被潑灑油漆,被丟發臭的雞蛋,半夜裡大門被寫上不堪入目的辱罵,這是一場盛大的慶典。以“道德”為名的聖戰。
靜思跟Zeus去小鎮買菜時的竊竊私語,從來沒來過大久寺的村民為了看熱鬧,踴躍地來到大久寺只為了對靜思吐一口唾沫,城鎮的里長及士紳甚至找上老師傅要他處理。
『世界上兩句話可以處理所有問題,關我屁事跟關你屁事!』老師傅對這些舉著道德大旗的人們絲毫不假顏色。
護短嗎?老師傅只覺得這些人吃飽太閒。
“我養大的孩子,他想怎樣就怎樣,輪不到你們說三道四。”
乾淨純粹的靜思第一次感受到人類的惡意。他不懂,他不懂自己做錯了什麼。曾經對他和顏悅色的村民們,現在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什麼噁心的髒東西。
喔,無聊的小鎮難得出現這麽有趣的事情,每個人都迫不及待參與這場祭典。
純白無暇的靜思終於被染上人類的顏色,當天使墜落人間時,人人都想來踩上一腳。
Zeus想帶靜思離開,他無法理解靜思為何還願意待在這個只有惡意的地方。靜思只是笑著說:『這裡是我家啊。』
『這裡能給你什麼?你不覺得痛苦嗎?你根本不需要承受這些!』 Zeus看著靜思,痛的像是心頭肉一片片被挖下。
靜思抬頭看著Zeus,目光依舊那麼清澈,卻多了一抹讓人心碎的悲憫:『我沒關係,我一點都沒關係。你別想那麼多嘛。』
Zeus不懂。他不懂靜思的世界,甚至懷疑靜思是不是真的明白愛情。他試圖用言語,用行動,甚至用力氣,試圖拉靜思離開這片他認為毫無意義的土地。
『跟我走!』Zeus在寺廟外,對著靜思吼道。
靜思蹲在台階上,手裡捻著一片枯葉,漫不經心地說:『去哪裡還不都一樣啊。』
『你不屬於這裡!這地方什麼都給不了你,而我可以!』Zeus的聲音幾乎破碎。
他們的愛情是不容於世的,像一道逆光,在人們的目光中格外刺眼。
村落裡的惡意越來越來強烈,一個男人與一個僧人之間的愛情,是不可能被接受的。
某天,靜思去買菜時被一群人揍了一頓。看著鼻青臉腫的靜思,Zeus憤怒到幾乎發狂,老師傅一言不語默默拿起柴刀。
靜思看著兩人,只是輕輕的說道:『我好像懂了耶,這就是“業’嗎?這就是佛經裡說的每個人都有要還的債嗎?』
Zeus跪了下來無力著哭著,老師傅像是想起了什麼,柴刀掉落在地。
靜思開始認真的誦經,好認真好認真。
『佛度世人,但佛渡不了我...』像是接受所有的惡念,原諒包容人世間所有的惡行。
靜思太乾淨,乾淨到不懂得憤怒,乾淨到不懂得什麼是恨。
與Zeus相識第三個月的最後一天,靜思選擇了結束。
推開佛堂的門時,靜思的身影懸在半空。他的僧袍在風中微微擺動,像一片飄落的葉子。靜思的眼睛閉著,臉上帶著一種解脫的平靜。
Zeus瘋狂地衝過去,用力抱住靜思。他把靜思放下,拼了命了試圖喚醒他。Zeus嘶吼著,他聲嘶力竭,淚水與汗水混在一起。
一只簡短的遺書寫著,
“佛度眾生,唯獨不度你我。但沒關係,我度你。”
老師傅看著靜思的屍體,像被喚醒了過去的什麼,緊握的拳頭顫抖著悄然往外走去。
Zeus的世界崩塌了。他跪在佛像前,時而嘶吼,時而無聲地哭泣。
他恨靜思,恨他為什麼要放棄,為什麼不跟自己走。他更恨自己,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為什麼要來到大久寺。
“我是殺死靜思的兇手。”
Zeus就這樣在靜思屍體前跪著,一跪就是三天三夜。
這三天裡,小鎮裡死了幾個人,里長及有名的仕紳都慘遭毒手。兇手是職業的,沒留下半點蛛絲馬跡,警察聽了一些傳聞來到大久寺探查,但沒發現任何相關的證據,最後也只能作罷。
在肉體與精神都達到極限時,Zeus脫下靜思的僧袍批在自己身上,僧袍帶著強烈的屍臭味,Zeus像失去感官般,恍惚間拿起剃刀。
『何必呢?』老師傅從佛堂角落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被黑暗吞沒,帶著無法掩藏的悲憫與後悔。
Zeus的手停在空中,指尖緩緩觸及剃刀冰冷的鋒芒,鮮血從指腹滴落,聲音沙啞:
『我不需要任何人來告訴我,這是不是我的錯。』像是在對自己發出審判,
『除了我,沒有人有資格。』
剃刀緩緩劃過頭皮,帶出鮮血與髮絲。Zeus的動作生澀,但每一刀都堅定如鐵,彷彿要在肉體上刻下靜思的墓誌銘。每一刀劃下,鮮血滑落,他腦海裡閃過靜思的笑容,那個溫暖如晨光的人。
不知為何,Zeus笑了出來,就像靜思那天真無暇的笑容般,他輕聲笑著自言自語:
『你選擇放下,我選擇成為你。』
”愛一個人夠深,你就會變成他。“
當最後一撮黑髮落地,看著靜思的屍體,沙啞的聲音像從地獄深淵穿透而來:
『從今而後,法號……靜思。』
第十六章:Who the fuck are you?
紅燈籠的燭火微微搖曳,光影在牆壁上跳動,映照出大酒寺內沉靜卻壓抑的氛圍。靜靜坐在一旁,雙手緊握,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目光落在遠處,陷入了某種深思。
Zeus倚靠在柱子旁,臉色蒼白,右手掌心佈滿鮮血,玻璃杯碎片狠狠地扎進了他的手掌。鮮血滴落的痛苦沒有在他的臉上留下半點痕跡,只看得到呆滯。
如同精密的電腦遭受最兇猛的Dos攻擊,這位帝王瞬間被回憶和痛苦粗暴擊垮。
“你若不離不棄,我便生死相依。”
人的本能是追逐從他身邊飛走的東西,卻逃避追逐他的東西。死不掉,也不知道能怎麼活。
老師傅沉默地站在房間中央,目光掃過眾人,眉頭輕蹙了一下,隨即轉身走入內室。不久,他拿著一個急救箱出現,步伐穩健地走向Zeus。他站在Zeus旁,一把抓住Zeus的手,動作熟練而迅速地開始處理傷口。
『別動,會更痛。』 老師傅低聲說,語氣冷峻中帶著一絲說不清的嘲弄。
先用濕毛巾輕輕擦拭掌心的鮮血,露出嵌在皮膚裡的玻璃碎片。隨後,他拿出一把小鑷子,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塊一塊玻璃碎片,動作輕盈而精確,處理的方式高明地像是藝術。
Zeus垂著眼,臉上的表情冷硬如屍體,彷彿這些痛感與他毫無關聯。他的呼吸很輕,像假死的人幾乎無法被察覺,但肩膀偶爾的無自覺的輕微抽動,暴露了他拼了命也要壓抑的“什麼”。
隨著老師傅清理掉最後一片碎片,他的手心開始劇烈刺痛,那種疼痛穿透靈魂深處,某種最深層的情感被強行攪動。掌心的疼痛如潮水般席捲,但他覺得很開心,比起那記憶,這疼痛讓他感覺活著。
“肉體是有限的,但精神是無限的。”
他的嘴唇微微張開,卻發不出聲音,用力地吸了口氣,僅存的理智告訴他必須要壓下某種即將爆發的東西。
哦,他已經控制不了了。
“紛紛世事無窮盡,天數茫茫不可逃。哪怕瀝青覆蓋了整個地球,綠草遲早會沖破障礙茁壯成長。”
老師傅抬頭,看向一旁不知所措的年輕酒客,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語調輕佻卻隱含深意。
『別擔心,咱家跟基督教那掛不同,自殺也不會下地獄的。死厚某差啦~』
年輕人怔怔地看著他,臉上的神情像是被這句話擊中了某處。他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聲音。
老師傅繼續道:『死很簡單,活下去才是真的累。』 他的語氣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人們說,有個飼養黑暗的女人。暗影如鴿子般聚集,飛往她手中取食。
年輕人低下頭,眼神閃爍,心中掙扎著什麼。最終,他沒有多說一句,默默地轉身離開大酒寺。木門輕輕關上的聲音,在寂靜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
靜靜注視著Zeus,眉頭緊皺,電腦般腦袋裡充滿了混沌斷裂的記憶碎片,拼了命將眼前的Zeus和當年的靜思一項一項比對。
紅燈籠的微光在Zeus臉上勾勒出細膩的陰影,他們的聲音不同,表情不同,甚至氣場也不同,但他卻穿著靜思的外殼,用著靜思的名。
像一條被扯斷的線,無法再重新銜接。她記得靜思的微笑,純粹溫暖的力量,讓她在絕望中找到光亮。而眼前這個人,冰冷、孤傲、無情,像一座移動的墓碑,壓得她無法喘息。
她的胸口壓了一塊巨石,呼吸無法控制地越來越急促,記憶的碎片像破碎的鏡子,越是拼湊,越是疼痛。指甲深深嵌入手掌,她感覺不到痛,只感覺憤怒。
喔,這不是憤怒,這是恨。
一個假借靜思名字的垃圾,踐踏了她的信仰,摧毀了她的世界。
曾經的光不知所蹤,眼前這個人搶奪他的名字,用他的僧袍霸佔大久寺這聖地,還莫名其妙種了一堆彼岸花?這個不知哪裡來的騙子膽敢自稱靜思?
“幹你娘他媽的憑什麼!” 多年來支撐她拼命活著的信念徹底崩塌。
當老師傅結束包紮時,Zeus突然低聲開口,像是在對空氣訴說,又像是對自己低語:
『世界上,有跟愛一樣深的無可原諒。』
這句自以為是的話像無聲的雷霆,瞬間引爆靜靜死命壓抑的憤怒。她的冷靜徹底被擊碎,曾經所有的敬仰、感激與期待,此刻變成了刺穿心臟的利刃。
紅燈籠的燭光劇烈晃動著,牆上的陰影拉得更長、更扭曲,更劇烈,就像她內心那碎裂的世界。
完美的小女孩早就死去,躲在人群的影子需要殺戮求真相。
靜靜猛然抬頭,恨意如刀,死死盯住Zeus。她的聲音因憎恨而顫抖,決絕如雷鳴。
『你操他媽的到底是誰?!』
第五部 暮色迴響
第十七章 遺骸
大久寺的後院雜草叢生,各種不知名的植物無控制地滋長,有些甚至長到半腰高。懶散的靜思未曾打理過後院,事實上,靜思一直很喜歡這亂糟糟的這片雜草樂園,毫無控制卻充滿著自然的生命力,就跟他一樣。小時候靜思就常常跑來這片雜草叢像野孩子般翻滾,把僧袍弄得髒兮兮,染上點滴綠色的痕跡。
高聳的雜草後院被踩出一道短短的小徑,在後院正中央,被挖了一個坑。新翻的泥土散發出潮濕的氣息。一抔黃土蓋住了靜思的遺體,四周是隨意散落的雜草。老師傅手握鋤頭,輕輕拍平地面,動作緩慢而有力。
Zeus站在不遠處,雙手垂在身側,臉色蒼白,目光呆滯。他的喉結上下滑動,像是想說什麼,卻沉默了片刻後才問:『就埋在這裡?連棺材都沒有?』
老師傅停下手中的動作,目光落在那片剛剛覆好的泥土上,眼神晦暗,語氣低沉:『他一輩子都在這,也自己決定死在這,葬在哪,輪不到你決定。』
Zeus下意識地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雙腳,想起自己也曾跟靜思躺在這裡,午後的溫暖陽光照射下,躺在草叢裡不知不覺睡著。
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欲言又止,過了很久,他低聲問:『我該怎麼辦?』
老師傅放下鋤頭,抬起頭看著他,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幾分。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無盡的悲傷:『關我屁事,這是你的人生,又不是我的。』隨即走向佛堂。沒人看見他無聲滴落的淚。
Zeus愣了一下,抬起頭看著老師傅離去的背影。夕陽的光在他身後拉長影子,那個消瘦的影子沒入草叢中。他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不口。
”你為什麼不怪我?“
沒有葬禮,沒有祭祀,靜思就像無名的屍體被隨意下葬,連墓碑都沒有。小鎮最熱門的八卦是里長跟幾個仕紳的兇殺案,每個人都在八掛著他們的壞話,有人說他們是得罪了政治地方派系,有人說他們觸犯了幫派販毒生意,有人說是魔神仔抓交替...
曾經對靜思與Zeus的道德討伐,簡直就像是假的一樣,被遺忘的如此迅速。靜思短短的人生,被忘的一乾二淨。
『不然呢?人死如燈滅。柴米油鹽醬醋茶才是他們在乎的,剩下的只是找樂子。』靜思死的簡直毫無價值,Zeus憤怒著搥牆,老師傅看著他沾滿鮮血的拳頭,風輕雲淡的神情像是一切與他無關。
『你為什麼可以這麼毫不在乎?!靜思不就像你的孩子嗎?』
『世界上從來沒有誰可以代替誰,有的只是你記住了誰,又忘記了誰,僅此而已。』老師傅點了根菸,隨意插在埋葬靜思的後院,『我沒有忘記他,他就不算真的死去。』
靜思的死,像是一場無聲的大火,將大久寺的安詳燒成了灰燼,留下的只有荒涼與空洞。Zeus沒有離開,像個失去靈魂的影子,守在寺裡,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留下。
某天,一個香客來到寺廟,跪在佛像前低聲祈禱。Zeus站在一旁,望著他低垂的背影,無意識地開口模仿靜思的語氣:『慢慢說,我在聽。』
信徒抬起頭,露出一抹感激的笑容,低聲說了句:『謝謝靜思師父。』然後開始他的祈求。
那一刻,Zeus的心裡像是被什麼填補了一點。
他開始下意識地模仿靜思的舉止,用靜思的方式掃地、念經,甚至坐在佛像前發呆。
夜晚,他跪坐在寺裡的斑駁佛像前,凝視著自己模糊的倒影。手指輕輕觸碰著臉,試著模仿靜思的表情。他反覆改變表情,調整嘴角的弧度,調整腦袋微微歪斜的角度,看著倒影的眼神逐漸變得溫柔。直到某一夜,他終於找到那個春風般和煦的笑容。
他盯著鏡子裡的倒影,微微一笑,開心地說:『找到你了…呵。』
每天清晨,Zeus穿上僧袍,對著鏡子整理表情。他的手指輕輕揉著衣袖讓僧袍邋遢些,他站在佛像前,敲打木魚。他閉上眼睛,嘴裡輕聲念誦靜思唸過的經文。每一句經文從他的唇間流出,都像是在召喚靜思的靈魂。
白天的Zeus越來越像靜思,舉手投足間幾乎無可挑剔。唯一不一樣的是,他總是把大久寺打掃得太乾淨,誦經時從不出錯,敲打的木魚聲,節奏太過精確。
清理後的後院,點點紅色的石蒜從泥土中鑽出,猶如燃燒的火焰般盛放,搖曳在微風中,帶著一絲詭秘的美感。Zeus蹲在花旁,指尖輕輕撫過花瓣,嘴角掛著靜思般的微笑。
『你在幹嘛?』老師傅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打破了這詭異的寧靜。
Zeus回過頭,笑容柔和:『不覺得很美嗎?』
老師傅站在原地,雙手抱胸,皺著眉頭打量他。沉默了幾秒後,他搖了搖頭,轉身離開。
Zeus看著老師傅的背影,臉上的笑容逐漸變得傻氣。他低頭看著掌心中的石蒜,眼神變得像是看著什麼珍貴的寶物。
簡直就像是吸取著靜思屍體中的養分,彼岸花海在靜思的屍骨上盛開著。
就這樣兩年過去了,大久寺的”靜思“繼續活在大久寺。曾經同性戀的傳聞被遺忘,偶然有人提起,也被當作是亂傳的謠言無人在意。
Zeus就這樣不知不覺地成為了大久寺的靜思。然而,夜晚降臨時,他卻像被什麼召喚著,徘徊在寂靜的寺廟間,像個亡魂在尋找丟失的靈魂。
“當燈光暗下來,那只是一個空舞台。”
舞台上不能沒有演員,而哪怕再高明的演員,再怎麼高明地愚弄自己去入戲,長久下來,人總是會不自覺地追逐真實的自我。
某天,Zeus帶著調酒器具跟一瓶瓶酒,開始在夜裡調製一杯接一杯的酒。
靜思忌日那晚,Zeus又一次站在吧台後。他習慣性地拿起調酒杯,沒有多想,手指在冰塊與酒瓶間來回穿梭。
清澈的酒液倒入調酒杯,雪克杯在他的手腕輕輕晃動,冰塊在壺中發出細碎的聲響。他沒有刻意計劃,也沒有設計味道,動作全然出於直覺。純白的泡沫酒液被倒入杯中,
Zeus沒有特別去想接下來該怎麼做。他的手指自然而然地打開另一瓶酒,鮮紅如血的液體緩緩傾斜,沿著調酒勺的背部慢慢滑入杯底。紅與白分層分明,像兩個永遠無法融合的世界。
他端起酒杯,凝視著這杯紅白分明的液體。燭光的反射在酒液中跳動,他的呼吸微微停滯,眼神凝視著那段深刻卻痛徹心扉的記憶。
『彼岸花……』Zeus低聲喃喃,聲音裡有些驚訝,更多的是無法言說的感慨。
“靈魂同時存在于現在、過去與未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調出這樣的酒,但它就這樣誕生了,是靜思用某種方式引導他,又像是他自己內心深處某個角落的呼喚。這不是一杯像他往常機密計算後設計出來的調酒,而是情感自然流動下的產物,像Zeus的血紅滲透進靜思的純白,永不相融,美麗而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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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花」
這杯調酒的外觀呈現出鮮明的兩層顏色:上層為純白色,下層為血紅色。兩層酒液清晰分離,彼此不交融。
第一口入口,上層的白色泡沫酒液帶著微微的甜香與酒精的溫潤,滑順而柔和。緊接著,下層的血紅烈酒迅速湧入口腔,濃烈如火焰般灼燒,直衝喉嚨,強烈到令人屏息。白色與紅色的液體在口中慢慢混合,帶來出乎意料的對比與平衡。這杯酒,既溫暖又灼熱,既順口又令人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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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us將「彼岸花」 推到老師傅面前,挑眉道:『試試?』
老師傅端起酒杯,輕輕搖晃了一下,紅白酒液並沒有隨著搖晃相融,低頭聞了聞,然後緩緩地啜飲。他的動作不疾不徐,每一口都像在品嘗一段久遠的記憶。
放下酒杯後,他嘴角微微一揚:『原來如此啊。』
Zeus皺起眉頭,目光中帶著探尋:『什麼意思?』
老師傅平靜地看著他,語氣中帶著一絲意味深長:『一般人喝你這杯酒,可能真的會被送去彼岸吧。酒名取得不錯,不過啊,酒不是用來喝的,而是用人生去體會的。』
放下酒杯,戲謔地看著Zeus:『我的人生重量,比你重,怎會被這小玩意戲耍呢?』
Zeus眼神閃過一絲迷茫。他看著老師傅的背影逐漸消失在燭光後,低頭看向酒杯,嘴角抿成了一條直線。
『人生的重量…』Zeus低聲喃喃,自語般地重複著。
夜晚的大久寺像帶著某種奇妙的吸引力,開始吸引那些痛苦的靈魂,他們不是循著酒香而來,而是像當初的靜靜與Zeus,帶著各自的悲傷與故事,莫名地來到這奇妙的地方。
Zeus為他們調製一杯杯酒,與白天溫暖的“靜思”不同,從不多言,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們,聽著他們的故事。
大久寺開始變得不同。白日的佛堂淨土,夜裏成為了亡靈的棲息之地。
紅燈籠點亮時,染成血色的佛堂聚集著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迷惘靈魂。
把寫著“酒”字的紅燈籠掛上,『這裡,晚上就叫“大酒寺”吧。』
Zeus笑著對靜思說。
第十八章 未曾說再見
今晚的風喧囂肆虐,紅燈籠在夜風中搖曳,後院的彼岸花像是慶祝著什麼歡樂地晃動著。燭光在牆壁上投下扭曲的陰影劇烈晃動。
大酒寺原本壓抑的氛圍,靜靜的怒火,宛如熱油中倒入冷水,瞬間炸裂。
靜靜目光死盯著Zeus,充滿怒火質問:『你到底是誰?你絕對不是靜思!』她的聲音在寧靜的大久寺顯得格外刺耳,角落的風鈴像被驚嚇般發出急促的叮噹聲。
Zeus倚靠在柱子旁,平靜下來後的臉上掛著淡漠的表情,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你不早知道了?』語氣像在陳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隨即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充滿戲謔的語氣更加激怒靜靜。
靜靜怔在原地,目光死死追隨著他的背影,雙手緊握成拳,指甲刺入掌心,卻感覺不到疼痛。
老師傅從吧台緩緩走來,手裡端著一杯熱茶。他看了看靜靜,輕輕搖了搖頭:『妳知道了,但那又怎樣呢?』
靜靜猛地轉過身,目光像燃燒的火焰直逼老師傅:『告訴我,到底靜思發生了什麼!』
老師傅將茶杯放在桌上,輕輕坐了下來,目光垂落在茶面上,像是在觀察那冒著熱氣的水紋。他沉默了許久,終於開口。
『妳知道人為什麼會買膺品嗎?因為得不到真的,也想看看假的。』
喝了口熱茶,再次說道:『妳和他,其實沒什麼不同…』
這句話如一記重錘砸在靜靜的心上,她隱約好似明白了什麼,雖想反駁什麼,但話卡在喉嚨裡,只化作一聲急促的呼吸。含糊不清的真相,讓她墜入混亂的深淵。
次日清晨,陽光透過寺廟的窗欞灑進來,靜靜抱著手臂倚在門口,看著Zeus忙碌的身影。他正在掃地,動作看似認真,卻透著敷衍的意味。
靜靜冷冷地說道:『你是這樣掃地的?』
Zeus抬起頭,眉毛微微一挑,嘴角露出一絲玩味的笑意。他將掃把丟到地上,隨手拔起一根雜草,叼在嘴裡,故作輕佻道:『這樣?』
靜靜愣住了,那瞬間,她仿佛看到了靜思的影子。記憶中的靜思也是如此隨性,而眼前這個人,見過真正的靜思。
沒有再理會靜靜,Zeus走向佛堂。她咬緊牙關,壓下內心翻湧的情緒,緊緊跟在身後。
靜靜一路跟著Zeus,看著他誦經、整理廟堂,試圖找出更多蛛絲馬跡。她終於忍不住開口:『靜思到底發生了什麼?』
Zeus停下手中的動作,靠在柱子上,冷笑一聲:『曾經有人說過一句話,我覺得挺有道理的,世界上兩句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關我屁事和關你屁事。』
靜靜聽到這話,胸口怒火再次燃起,她猛地揮手一拍桌子:『怎麼不關我的事!你根本不懂我這十年來,是靜思支撐我活著的!』
Zeus的眼神微微變化,被這句話擊中了什麼內心最深處的秘密。他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問:『你曾問我,人的幸福是怎麼計算的,什麼意思?』
靜靜看著他,眼眶泛紅,語氣中透著顫抖:『靜思說過,幸福就是天上星星的數量,只要抬頭看,就看得到...』
Zeus一愣,嘴角抖動了一下,低聲接道:『他也跟我說過,他喜歡數星星,因為那樣就可以忘記很多事情...』他停頓片刻,抬眼像是懇求般看著靜靜:『還有什麼?』
Zeus態度驟然轉變,讓靜靜有些不知所措,沉思片刻,語氣輕了幾分:『小黑呢?這裡應該有隻小黑貓啊。靜思撿過一隻受傷的黑色流浪貓,怎麼沒看到?』
Zeus的表情瞬間變得陰鬱,他低聲回答:『三年前死了,腹膜炎,醫生說沒得救。』
靜靜愣住了,她張了張嘴,似乎要斥責什麼,但最終還是化成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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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膜炎
簡稱FIP,是貓最恐怖的絕症,沒有藥救,發病後幾週內會死亡。
引發FIP的原因可能是環境的劇烈改變,讓貓咪感覺“緊迫”,體內的冠狀病毒因此突變。而冠狀病毒的突變,大多是因為”壓力" 。可能是更換環境,可能是被欺負,也有可能是...飼主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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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麼也做不了…真的。』他的聲音忽然有些哽咽,
『小黑死在我懷裡啊,我什麼也做不了。』他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像是某種壓抑的嘶吼,接著又急促地冒出話來,越說越快,像是怕自己停下來就會崩潰一般。
『她不吃不喝,也不像平常一樣跑來跑去。我抱著她她也不掙扎。她明明不喜歡我啊,從來不給我抱,只會對我哈氣,還抓傷我好幾次。虛弱到躺我懷裡也不掙扎了,我什麼也做不了。她一直都只窩在靜思懷裡的啊。我什麼也做不了。醫生說腹膜炎沒得救,只能安寧治療,我用針筒餵她水餵她牛奶餵她那種嬰兒食品,就那種流質的說是很有營養的,我什麼也做不了。她就這樣死了,我什麼也做不了。』
看著眼前這個語無倫次的男人,靜靜心中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沒幾分鐘前還冷漠地對她說出關你屁事的人,那個要他多說一個字像要他命的人。
聽著他的胡言亂語,心裡有什麼東西在崩塌。她一度以為自己是唯一一個因靜思不知所蹤而憤怒的人,卻在這個瞬間,看到了另一個同樣深陷悲痛深淵的人。她的憤怒,像在烈焰中的冰雪,無聲消融著。
她能直覺感受到,眼前這個人的“面具”正一點一點剝落著。一個燒紅的鐵面具,烙在他的靈魂上,讓他戴上“靜思”的面具。
不是為了欺騙誰,而是出於某種難以言說的痛苦執念。戴上面具的時候,必定痛苦無比,而現在,她正在連皮帶肉撕開他的偽裝。
兩人聊起了靜思,像是乾旱許久的土地終於下了場雨,他們貪婪地交換著彼此不知道的靜思模樣,說著靜思說過的話,講到靜思傻乎乎的行為時,兩個陌生人竟還能會心一笑。
『妳和他,其實沒什麼不同…』靜靜想起老師傅昨晚跟她說的話。
沒有舉辦過葬禮的靜思,此時此刻,有兩個人為他舉辦著遲來了三年的追掉會。他們沒有說出自己的故事,不是不想說,而是這個時刻,自己的故事並不重要,他們只想聽聽關於靜思的事情,聽聽所有關於靜思的一切。
”不管是什麼方式,讓我見見靜思吧,就算只是從別人口中聽見他的事也好...“
靜靜終於明白老師傅所說的「膺品」是什麼意思了。眼前的這個人,對靜思的思念,深刻得令人心痛。他承受的痛苦,比她更多、更深。她曾經以為,這世上沒有人能像她一樣了解靜思愛靜思。但現在,眼前的男人卻以某種她不知道的方式,與靜思的靈魂緊緊糾纏著。
兩人聊到忘了時間,夕陽的光影在兩人之間搖曳,拉長了彼此的影子。兩人的影子是如此相像,分不清哪個是誰的影子。
靜靜的怒氣不知不覺消散無蹤,最後問:『你扮成靜思,到底是為什麼?』
過去三年的回憶像跑馬燈,快速在Zeus腦袋一幕幕竄過。好像原因很多,又好像沒有原因。Zeus嘴唇不斷地一開一合,時而咬牙切齒,時而眼神閃爍,像是患了失語症的人,想說話卻找不到說話的方法。
此刻,靜靜在Zeus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那個當年曾經完美卻絕望的小女孩。
“啊,一個不知道怎麼求救的人。”
許久,Zeus轉頭看向大久寺後院的方向。
淚,無聲滑落。
千言萬語最終化做一句話,
『愛一個人夠深,你就會變成他。』
第十九章 生與死的交界
夜晚的大酒寺,紅燈籠依然高高掛起,晃動的燈影映在牆上,彷彿一場無聲的戲劇。靜靜坐在角落,手握一杯熱茶,輕輕看著站在吧台裡的Zeus。
午後與Zeus的談話像一場風暴,在激烈的情感漩渦中讓人筋疲力盡。可這種疲累卻帶著一絲舒適,像是做完劇烈運動後的放鬆感。
靜靜低下頭,啜了一口茶。她不再討厭Zeus,甚至隱隱覺得他有些親近。雖然不能稱為“朋友”,但靜靜知道,兩人之間有了一個無可取代的珍貴聯繫—對靜思最深的思念。
Zeus對靜思的強烈念想,給了她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微妙認同感。
Zeus站在吧台後,動作看似一如往常,但此刻這個人,已不再是靜思,而是那個傳奇調酒師Zeus。人生的過往在他腦海裡混亂交錯——在台北的酒吧,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在大久寺,他只是個無人知曉的僧人。
”我當過國王,也扮過小丑。“
日月反背的命格注定讓他性格偏激極端,壓抑與爆發像講好了條件般輪番交替著。
這三年,從帝王跌落到廢墟小廟的僧人,那隻無數未接來電的手機,在靜思死時就被他扔了。曾對自己最重要的東西,可以一瞬間變成無用的垃圾。又有什麼是重要的呢?
雖然只有短短幾天,但靜靜對“靜思”的各種試探,找尋靜思的行為,以及最後發現他假扮靜思的憤怒,讓他第一次在這三年來有種活著的感覺,不管是還有人記得靜思的慰藉感,還是被恨的感覺,都讓他感覺活著。
”有人還記得靜思,有人還愛著靜思,那就足夠了。“
靜靜的到來,似乎讓這三年來的鬧劇走到了盡頭。他往靜靜看了一眼,兩人眼神交會的時候,那莫名其妙可以彼此理解的默契讓他心頭一震。他清楚知道靜靜不再對他憤怒,甚至用‘理解’的眼神看著他?
“The opposite of love is not hate, it's indifference. 哦,我連被恨的資格都失去了嗎?”
一名中年男子踉蹌著走進寺廟,渾身散發著濃烈的酒氣,眼神渙散。
『給我最烈的酒。』他的聲音沙啞得像從地底爬出的惡鬼。
Zeus開心地笑了,笑的像是要把人類拉進地獄的死神,死神有鐮刀,而他有酒。
Zeus調製了一杯特製的藍寶基尼。這杯酒與普通酒吧的版本不同,不像一般酒吧的藍寶基尼,用燃燒酒塔的美麗使人驚艷歡呼,而是用最純粹的惡意去傷害任何出現在他面前的人。
威士忌基底,加入高純度伏特加,頂層是惡名昭彰的艾碧斯。點燃後,烈焰在酒面上翻騰跳動,火焰的光照在Zeus邪笑的臉上,宛如惡魔。不到三秒,迅速用杯墊蓋住杯子熄火,插上吸管後。
『七秒內喝完。藍寶基尼,一杯醉,兩杯倒,三杯吐到不知道。』Zeus笑著對男人說道。
男子無意識地接過酒杯,拔掉吸管扔到一旁,不管不顧地一口乾杯。烈酒如刀一樣劃過喉嚨,不到片刻後開始喃喃自語,語無倫次地說起他的故事。
『我恨她……更恨自己為什麼還愛著她。』
他的妻子背叛了他,卻又與情人出遊時車禍喪命。他既無法原諒她的背叛,也無法放下對她的愛。
男人的故事像一把無形的刀,直直插進Zeus的內心。他站在吧台後,看著眼前這個痛苦掙扎的男人,嘴角扯出一絲嘲弄的笑意。
『彼岸花,喝完這杯酒,你就解脫了。』
彼岸花的紅在燭光下鮮豔如血,散發著詭異的光芒。他將酒杯推到男子面前,笑得像惡魔在引誘無辜的人類簽署契約。
男子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將酒一飲而盡。幾秒後,他的表情開始扭曲,胸口劇烈起伏,像被烈火灼燒般痛苦。他大吼著撲向桌案,抓起一把水果刀,目光瘋狂,像是一頭被逼入絕境的野獸。
男子揮刀向自己刺去,Zeus像等待許久,猛地一拳將他打倒在地,刀從爛醉的男人手中滑落。Zeus拾起那把刀,握在手中,突然露出一個輕佻的笑容,不在乎的語調輕快得讓人心疼:
『誒誒,凡事都有先來後到啊~我最討厭插隊的客人了。』
他反手舉起刀,毫不猶豫地向自己脖子抹去。靜靜大喊著不要,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微弱得像是被吞沒在紅燈籠下的黑暗裡。
刀刃剛要觸及他的脖子肌膚,瞬間被人奪下。
老師傅不知何時出現在Zeus旁,把Zeus前一晚受傷纏著繃帶還滲著血的手用力按在桌上,單手耍著絢麗刀花,小小的水果刀在老師傅手裡迴旋飛舞像是有生命一樣。隨手一甩,小刀死死地把Zeus的手釘在桌上,入木三分。
老師傅仍是笑嘻嘻的:『那天起,我就決定了。在這,死是要經過我同意的。』看向Zeus的眼神帶著一絲後悔。
短短幾秒內發生了太多事,眾人都呆住了,看著Zeus被刀釘在桌上的手濺出鮮血,靜靜驚醒般對老師傅喊道:『你幹什麼啊?』
『不使霹靂手段,怎顯菩薩心腸?你們這些小傢伙,在我面前玩刀?』
紅燈籠的光芒變得暗沉,燭火倏然一縮,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掐住。老師傅的笑意依舊,但整個人的氣場驟然一變。空氣凝結似固體,濃重的殺氣籠罩著整個空間,令人窒息。生死之間有大恐怖,沒有直面過死神,不會知道死亡的威嚴。
感受著手掌的疼痛,驚訝的發現,刀鋒深深嵌入木桌,從Zeus手背穿過。鮮血滲出,流淌在桌面上,但那巧妙的角度讓傷口避開了任何骨頭及筋絡,看似淒慘,卻真的只能算是皮肉傷。
Zeus突然想起三年前靜思自殺後,小鎮上的數起命案,他猛然醒悟,狂喜地對老師傅大笑:
『靠!原來是你!哈哈哈!』Zeus陷入癲狂般大笑不止。
老師傅輕巧地拔起刀,那速度及精準度,Zeus竟感覺不到任何拔刀時的痛楚。
『就你這傻逼玩那什麼蠢戲,要不是你的酒好喝,老子早把你趕出去了。』老師傅無奈翻了翻白眼,表情像對調皮孩子的莫可奈何。
『傷口自己處理,老子懶得再幫你包一次了。啊不處理也沒差啦,這種小傷很快就會自己好。』
像完全感覺不到手上的疼痛,原來自己曾想要的復仇,早就有人執行了,Zeus興奮地要追問老師傅時,老師傅撇了他一眼示意他閉嘴。
『把事情變複雜很簡單,把事情變簡單很複雜。要不是老子懶得再挖坑,誰管你去死。』
老師傅轉身離去,嘴裡咕噥細聲抱怨著:『就你們年輕人會玩,一玩就玩了三年,莫名其妙。』
燭火微微晃動,佛堂裡只剩下Zeus癲狂的笑聲及眾人驚魂未定的喘息聲。
靜靜站在原地,胸口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連呼吸都變得困難。鮮血、刀光、Zeus癲狂但不解的狂笑……這一切像是一場惡劣鬧劇,卻真實得讓人不敢眨眼。她的目光從Zeus的瘋狂笑容移到老師傅的背影,又落在桌上的血跡上。問題像一團亂麻湧上心頭,卻找不到一根頭緒可供她抓住。她只能沉默地站在原地。
紅燈籠微弱的光暈像是層層業火,隨著老師傅消失在夜色中,離去的腳步聲沉穩而緩慢,每一步都如同暮鼓喪鐘。
“當所有的問題被提出來時,答案就藏在那些過去的時光裡。”
第六部 擺渡人
第二十章 阿修羅
三十五年前,滿身鮮血的男人,身上帶著大大小小的傷口,來到一座荒廢許久的寺廟,躲在佛像後,在一片血泊中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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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修羅的傳說
黑道大佬「九爺」,個性冷靜果斷且兇狠殘酷,敢打敢殺,坐上「九爺」這位置,靠的不是人脈關係,也不是拍馬屁,而是一刀一刀砍出來的。因為少了根左手小指,只有九隻手指,道上兄弟尊稱其「九爺」。
然而,一次敵對勢力的報復導致了他妻兒的慘死。看著倒在血泊中的家人,失去理智的九爺,連人都不搖,孤身一人衝進敵方陣營,血債血還。
舞著雙刀的九爺,一晚殺光在場二十九人後,從此消失無蹤。後來道上兄弟聊起消失的九爺,皆不寒而慄,恐懼地稱當晚的事蹟為『阿修羅降臨』。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以復仇為名,沐浴在血海中。
仇恨是最強大的毒品,沈溺其中時,腎上腺素無盡地注入每一個細胞。凶獸主動進入牢籠時,本就沒有抱著活著的打算。自殺式的本能砍殺,與其說是復仇,更像是一心求死的惡鬼。理智消散陷入癲狂,僅靠千錘百鍊的肌肉記憶揮舞著雙刀。
殺戮過程中,九爺逐漸進入“無想”的狀態,像得道高僧進入最深沉的冥想。放任凡胎肉體自由自在地隨著刀的軌跡舞動,被某種無形的力量驅動。
那肉體不再是他自己,而是一尊承載了業火的佛像,在死亡鋼絲上展開最後的舞蹈。
阿修羅在修羅場中肆意舞著,直到再也沒有人可以與之共舞。
滿身深可見骨的傷口,他絲毫不覺得疼痛。迴光返照的燭火在殺戮中近乎燃燒殆盡。失去活著理由的九爺,像即將死去的老貓,要找個無人可尋的死亡之所。
陰錯陽差中,他來到了荒廢的大久寺,倒在佛像後,就算身上的傷殺不死他,流下的鮮血早已超過致死值。陷入昏迷前,九爺被極度的空虛感徹底吞噬。他不後悔,這條路是自己選的。每一朵玫瑰都有刺,每隻凶獸都嘶吼著自己的輓歌,而每一個黑夜都在等待黎明。
半昏迷即將死亡的凶獸躺在血泊中,清晨時,一聲嬰兒的啼哭像雷鳴般,照亮了他意識中的黑暗。殘破身體像被什麼招喚般,奇蹟似地生出最後的生命力,踉蹌著站起來。
循聲而去,他發現一個嚎哭的嬰兒被遺棄在寺廟門口。當他看到那個啼哭的嬰兒時,眼神一瞬間變得茫然。
那一刻,他內心深處的某處瓦解了。
九爺滿身鮮血跪在嬰兒前,嬰兒看到他宛如地獄惡鬼的模樣,卻停止了哭泣對他笑了起來,伸出小小的手。九爺本能地伸出沾滿鮮血的手,那隻手竟被嬰兒緊緊握住。
看到妻兒慘死都沒留半滴淚的九爺,這一刻,嘶吼著嚎啕大哭。
九爺將嬰兒收養,取名為靜思。在靜思成長的過程中,九爺從一個被仇恨吞噬的殺手,不知不覺開始“變得乾淨”。
靜思六歲時,九爺有一次在廚房摔碎了一個盤子,正準備隨手掃掉碎片,靜思卻跑了過來。他小心翼翼地蹲下,用那小手撿起最小的一片,然後抬頭看著九爺,認真地說:『要丟掉啊?』
九爺一愣,剛要說「破了就是破了」,卻見靜思一片一片把碎片拼在一起,比劃了一下,眼裡透著興奮:『如果用膠水粘起來,還是可以放花的嘛!』
當晚,桌上多了一個拼湊得歪歪扭扭的碎瓷花盤,裡面放著一束不知道從哪摘來的小花。
九爺看著花,沒想到,破碎的東西裡也能找到存在的價值。
靜思一天天長大,第一次笨拙地握筆學寫字,第一次專注地掃地,第一次磕磕絆絆地念起佛經。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成長,像一道溫暖的微光,逐漸照進九爺那陰暗冰冷的內心。
與其說九爺救了這個被遺棄的孩子,倒不如說,是靜思的存在,一點一滴沖刷了他那屍山血海的罪孽。
靜思小時候,眨巴著眼睛,稚氣地問道:『師傅啊,你為什麼叫我靜思啊?有香客說這是要我靜心思過的意思,可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你這小鬼哪來的三小過錯,思過個屁啊?』九爺笑罵著,
又想了想,聲音低沉了下來,像是在對靜思說,也像是在對自己喃喃自語:『為什麼叫靜思喔?怎麼說呢,人生中有些事,逃不了,也躲不過。碰上了,就靜下心來,想清楚,面對它。』
靜思似懂非懂,抿著嘴又問:『啊那個,師傅你呢?為什麼沒有法號啊?很不酷啊。』
九爺放下手中的掃帚,靠在殘破的佛像旁,低頭沉思了一會兒。他原本想隨口敷衍過去,但看著靜思純真的臉,他忽然笑了,笑容裡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自嘲與釋然:『什麼啊,這酷不酷的玩意你哪聽來的...』
『師傅沒有法號,是因為不配。』
這句話說出口,他自己也愣了一下,從未對任何人,也從未對自己承認過這一點。他抬頭看向那破損的佛像,眼神變得深邃:『啊,不是師傅不配有法號誒,而是...』
頓了一下,沈睡許久的殺意像被喚醒般,眼神充滿不認命的光,平靜地對眼前的佛像宣戰。
『你不配給我法號。』
一個粗鄙的黑道懂什麼佛理,九爺原本還笑笑著對小小的靜思胡說八道,說著說著恍惚頓悟了什麼,燭光下臉上閃耀著善惡交織的混沌之光。
『怎麼說呢,佛度眾生,卻不度罪孽深重的惡鬼,因為惡鬼要在地獄深淵裡被自己的業火痛苦地燃燒去贖罪。佛本慈悲,卻不懂血與痛。但那些在地獄裡掙扎的惡鬼,哪一個不是被佛拋棄的?』
他說著,忽然笑了,那笑容裡有種難以言喻的領悟。
他抬頭看向那永遠微笑著的佛像,像是在與什麼不可見的存在宣示,笑容裡透著一種近乎張狂的信念:
『世人千百種,善惡就像光影兩面,一體共存。佛教裡那麼多神,有阿彌陀佛還是觀世音菩薩那樣慈悲度人的,也有那種以殺證道的阿修羅。師傅不需要法號,因為師傅就是佛。』
靜思似懂非懂,但感覺得出眼前的師傅好像突然變得不一樣了。『蛤?雖然聽不太懂,可是怎麼感覺好像很可怕啊?』
『哈哈哈,怕什麼,當你真碰到你必須度的業時,我在你身邊啊。』
老師傅摸了摸靜思的頭,像要把所有溫暖都給他,對靜思露出他能給出最溫暖的笑容。
『哪怕滿天神佛都拋棄了你,師傅度你。』
第二十一章 鑰匙
老師傅離去後,原本三三兩兩的酒客們早已驚恐散去,這座寺廟又回到了只有靜默的夜晚。Zeus的手仍滲著血,他給自己倒了杯高純度的伏特加,又在另一個酒杯倒了些貝禮詩奶酒,再加上牛奶,丟了兩塊冰塊,隨意晃動兩下。
拿著兩杯酒,放在吧檯,從吧台走出隨意坐下,『聊聊吧,你想問什麼我都會回答。』
看著那杯白色的調酒,看著酒杯上沾染的血漬,看著Zeus旁的椅子。靜靜坐了下了來,拿起酒杯,像鼓起勇氣般一口喝掉一半。
Zeus笑著說:『奶酒不會醉人,不過妳喝的也太豪邁了吧。』
『靜思,是不是死了?』淡然的語氣,彷彿她早就知道答案,只是想從別人口中得到確認。
『嗯。』Zeus喝了口純度高達96%的生命之水,烈酒從喉嚨一路灼燒到胃,但他像沒有感覺似的。
他從僧袍內襯裡掏出一張被塑膠袋裝著已經泛黃的紙,取出紙的動作小心翼翼地像是在觸碰一件易碎的珍寶。信紙被展開時發出輕微的響聲。
輕輕地把紙放在桌上,紙上可以看見淚滴濕了又乾的痕跡。
『佛度眾生,唯獨不度你我。』 Zeus念出來的時候,語調裡透著壓抑的顫抖。『但沒關係,我度你。』
靜靜咬緊牙關,死死盯著紙上那歪斜的字跡。一言不發,微微顫抖著肩膀,淚擬聚在眼眶滴不下來,她靜靜等著Zeus的故事。
『靜思是我遇過最純粹的人,』 Zeus的聲音疲憊沙啞,像在敘述別人的故事,又像在撫摸一塊結痂的傷疤。『像道光進入我黑暗的世界,可是到最後,我卻害死了他。』
靜靜看向Zeus,沒有回答。Zeus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桌面,像在鼓勵自己去回憶那拼了命也要遺忘的記憶。
『妳能相信嗎?愛可以是那麼簡單純粹,我愛他,他接受了我,就真的那麼簡單。』
他抬起頭,目光空洞地望向供水池旁的佛像,緩緩開口。『我們的愛,像是注定的命運,是場快樂的旅行,每一天都像美夢一樣。』像是想起什麼開心的時刻,Zeus笑了笑。
『一場注定會墜落的飛行,不應該發生。』燭火搖晃,佛像的慈悲微笑,簡直像嘲弄般,在供水池的倒影裡,扭曲著。
『妳好像是來自這裡,應該懂吧?僧人跟陌生男人的愛情,在這鬼地方,就像是一場Party。而靜思是慶典的祭品。』
靜靜聽著,想起童年的那段時光,她想起自己曾經拼命逃離的一切,嗚咽聲無法控制,
“我不敢想像靜思經歷了什麼,怎麼可以這麼痛?”
不需要多作說明,靜靜完全可以想像靜思遭遇了什麼,落入凡間的天使,賤如草。人人都想來踩上一腳,就像當年的自己。
靜靜無聲哭著,“我的靜思啊!我的靜思啊!怎麼可以這樣對我的靜思啊!”
絲毫不管靜靜心被絞碎的模樣,Zeus依舊像念經般,毫無情緒地繼續說著。
『那時候呀,靜思被辱罵,被吐口水,連去買個菜都被人揍。』
Zeus面無表情,但淚流不止,看著靜靜哽咽著,『妳的話,應該能懂我多痛。靜思滿身是傷,鼻青臉腫,回來的時候,他的臉上甚至有鞋印的痕跡。』
『憑什麼?他們憑什麼這樣對靜思?』
『憑什麼!』Zeus突然大聲嘶吼著,猛力槌著吧台,鮮血濺入酒杯,那抹紅緩緩融入生命之水。
酒杯內鮮血滴落的變化,看起來就像血紅的屍體在透明的空間裡上吊著。
靜靜頭往後仰,無法抑制的痛,從喉嚨中發出詭異的聲音。恨意劇烈爆發著,靜靜多年來始終保持的冷靜破碎,猛地抓住Zeus的衣領,血紅的雙眼與晶瑩的淚珠像是染著血的屠刀。
『是誰?我要殺了他們!我要殺了他們!』我不要我這可悲的人生了,毀了也沒關係,我要殺了他們!
『哈哈哈哈,晚了。我也晚了。』Zeus又哭又笑的臉無比滑稽,『老師傅當晚就宰了那些畜生。』
靜靜像脫力般癱坐在椅子上,對老師傅殺人的事實毫無感覺,只感覺自己錯過了生命中重要的任務。
沈默許久,拼了命蓄力般,靜靜像個幽魂無力地擠出話語:『如果不是靜思,十年前我就該死了。』
『這裡,有太多不需要理由的惡意,靜思是唯一的光。他好溫暖,他也好蠢,他太乾淨... 乾淨到每個人都想弄髒他。』
『我想帶他走,真的!我拼了命也想帶他走!可是...』Zeus緊握雙拳,鮮血流淌在桌上,雙眼緊閉,卻止不住淚。
靜靜猛地揮了Zeus一巴掌,緊緊抓住衣領,頭頂著Zeus的胸口,一下一下猛力撞擊著,邊嘶吼邊流淚。
Zeus只是呆呆坐著,享受著靜靜對他的責怪,他期待這巴掌好久了。
“終於,終於有人在乎靜思的死了,終於有人懲罰我了。”
Zeus不知為何笑著,這笑容是如此病態,帶著解脫的快感。眼前這個陌生女人,這麼在乎著靜思,就算被她殺了,我應該也會很開心吧?
許久,靜靜停下了撞擊,抬起頭,滿臉淚痕冷冷望著Zeus。
『所以你就這樣扮演靜思?多久了?』
『差不多三年吧?』
『為什麼?』
Zeus搖著頭,眼神渙散,『因為我想見他?』
“愛一個人夠深,你就會變成他。” 靜靜想起Zeus說過的話,無言以對。
『但靜思就是靜思,哪怕我模仿得再像,也無法成為靜思。』Zeus自嘲道,
『世界上只有一個靜思,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困在這裡,只為了呼吸靜思曾呼吸過的空氣。妳知道嗎?地獄最恐怖的不是痛苦,而是永恆。』
靜靜輕輕吸了一口氣,她懂,她真的懂。她想起了自己的逃避,從家鄉到城市,她為了遠離過去的一切,對所有人築起一道透明的牆,永遠與人保持三米的距離,保護著自己。
可是,眼前的Zeus,她看見了牢籠的另一種模樣,一個滿佈荊棘的牢籠,荊棘深深刺入他的每一寸靈魂。
哦,原來這就是地獄更深層的模樣啊。
像想起什麼,『所以你在後院種滿彼岸花,花開葉落,永不相見。就像我們跟靜思一樣...』
Zeus低低地接了一句:『靜思就在那片彼岸花底下,或許,他一直在看著我們。』
靜靜突然發現一件事,永遠與人保持三米的距離的她,現在與Zeus是如此靠近,像是兩隻野獸互相舔舐著傷口。
“靜思還活著,還有兩個人帶著靜思的回憶活著。”
『其實,我也在牢籠裡吧。』 她疲憊地說著,直視Zeus那扭曲的臉孔,沒有體諒,更談不上原諒,僅是陳述一個事實。
『你把自己困在這裡,用扮演靜思拒絕面對靜思的死亡。我逃離一切,拒絕面對我的過去。其實,我們都在囚禁自己,只是方式不同而已。』
四周的燭光搖曳,火焰的倒影映在供水池中,像無數雙手在撕扯、掙扎。靜靜的目光落在後院的彼岸花海上,那濃烈的紅在月光下閃爍著,搖晃的模樣就像靜思那傻傻的樣子跟他們點頭。
她忽然覺得,這片花海就像她和Zeus,根深蒂固地生長在靜思的屍骨之上,靜思想枯萎卻又不得不一次次為他們綻放。彼岸花還盛開著,但靜思從不想成為鎖住他們的鐵鍊,而是囚籠的鑰匙。
『靜思是光,是囚籠的鑰匙。』她低語,像是對Zeus說,也像是對自己說。
Zeus怔住了,微微一震,抬起頭望著她,嘴唇張了張,卻什麼都說不出口。他的喉結上下滑動,手僵硬地垂在膝蓋旁,血滴落地。
他的腦中突然閃過靜思的遺書,那歪斜的字跡,彷彿靜思就在耳邊低語:「佛度眾生,唯獨不度你我。但沒關係,我度你。」
他曾無數次想要從這句話中找到答案,但每一次都只換來更深的自責與絕望。此刻,那句話如光般穿透了層層黑暗,落在心底某個他觸碰不到的地方。
靜思的那句 “我度你啊。” 如蠟燭一樣,燃燒殆盡,始終光明。
Zeus低下頭,淚水砸在地板上。他終於懂了靜思的遺言。沒那麼複雜,就跟靜思一樣單純。
靜靜看著他,眼前這個冷硬又瘋狂的男人,像一座古老堡壘,眼睜睜地在她面前崩塌。
她好像突然懂了什麼,為什麼自己要回到大久寺。眼前這個人,靈魂上深深刻著靜思的印記,靜思藉著他要解放自己什麼,就像當年解放那個完美的小女孩一樣。
她的喉嚨發乾,輕聲說道:
『靜思已把鎖打開,我們該走出自己的囚籠了。』
第二十二章 救贖
清晨,太陽剛剛升起,柔和的晨光透過樹梢灑在寺廟的供水池上。從後山泉接來的竹管裡,今天的流水似乎特別溫柔,水光波紋輕輕擴散著。
老師傅出現在兩人面前,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語氣中帶著調侃:
『一夜沒睡啊?年輕人體力真好。』
但他眼下深重的黑眼圈,洩漏了他整晚未曾合眼的事實。
他總是默默守護著大久寺的所有人,用他自己的方式。
這一刻,三人的視線短暫交會,竟不自覺地同時笑了出來。
『嘿,這三年,打擾了。』Zeus的語氣帶著一絲輕鬆,對老師傅道謝,更像是在與自己和解。
『你的酒不錯喝,划算。』老師傅的回應平靜,卻也帶著難得的釋然。
靜靜低聲對老師傅說:『謝謝你為靜思做的所有一切。』
眼神帶著複雜的情感,那感謝中不只是對老師傅養育靜思的恩情,還包含了這段時間的守護,以及代替他們為靜思復仇的無言感激。
老師傅輕輕擺了擺手,目光從兩人身上掠過,像是洞悉了一切:
『人往往要死兩次,不再愛,不再被愛。你們呀,想死還早勒。』
話音落下,晨風中飄來彼岸花的淡香,溫柔又銳利,直指人心。
靜靜轉頭看向Zeus,輕聲問道:
『你呢?』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到什麼,問他也像是在問自己。
Zeus沉默許久,抬起頭笑了笑,目光望向寺廟的供水池。三年來怎樣都找不到的答案,就從這裡開始吧。
他緩緩站起,走向供水池,看著自己的倒影,看著靜思。用手輕輕捧起池水,洗了把臉。清涼的泉水從他的臉龐滴下,彷彿帶走了他三年來累積的所有陰霾。當他抬起頭時,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
那個曾經叱吒風雲的傳奇調酒師似乎回來了,但又有些許不同。他臉上帶著一抹驕傲卻溫和的微笑,微風輕輕撫動他的僧袍,像是靜思像過去一樣輕撫著他,為Zeus終於找回自我祝福著。
“沒關係,我度你啊。” 靜思溫暖的笑著對他說。
Zeus用力拉住僧袍下擺,猛地拉了幾下。皺褶邋遢的僧袍被拉平後,破舊的袍子竟出現了最頂級酒吧調酒師的精神筆挺。
他漫步走向後院,跪在彼岸花海上,目光溫柔地掃過每一株彼岸花,像在尋找什麼隱藏著的珍貴寶物。
他拔下兩株彼岸花,一株盛開得正艷,一株僅有葉子,尚未吐露花苞。他凝視著這兩株彼岸花,指尖輕輕摩挲花瓣,像是在與靜思對話。
回到吧檯前,他拿起器具,開始認真且緩慢地調製這杯只屬於他的「彼岸花」。每一個動作都無比細膩,將所有過去的經歷與情感都融入其中。
他將彼岸花的葉子磨碎,與紅色的烈酒攪拌。透明的調酒壺裡,鮮紅的底色漸漸浮現出隱隱綠意。隨後,他將花瓣一點一點撕碎,輕輕一層一層撒在白色泡沫酒液上,像一幅細膩的畫。
這杯「彼岸花」跟他過去調製的不太一樣。紅白仍然層次分明,但下層的紅色烈酒中透出微微的綠意,上層的白色泡沫點綴著些許鮮紅,宛若彼岸花花葉相見的縮影。
這杯酒,是他與靜思的最後告別,亦是他給自己的答案。
Zeus端起酒杯,凝神看著裡面的酒液,透過這杯酒與靜思對話著。供水池的水面映照出他的原本面容,大久寺的靜思一點一點消散著,卻又像星光聚合般,漸漸拼湊出Zeus遺失三年的面孔。
靜靜與老師傅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像是在見證一個生命的重生,也同時哀悼著靜思的離去,哪怕只是個“膺品”。
Zeus輕輕搖了搖酒杯,紅白交錯的液體像曼珠沙華在微風中輕舞。他露出一抹釋然的笑容:
『花開葉落,永不相見的曼珠沙華,都在這杯「彼岸花」裡。』
他舉杯,微微仰頭,一口飲下。烈酒的灼燒感從喉嚨一路蔓延到心底,像靜思溫暖的光燃盡所有的痛苦。
他輕聲對靜思說:
『黃泉路上,我們終將再見。』
第二十三章 彼岸
大久寺的紅燈籠再也沒有亮起,「彼岸花」從此成為消失的傳說。
晨光微弱地灑在寺廟的屋簷上,靜靜站在門口。手機震動了一下,她看了一眼來電,曾經拒絕無數次的號碼,深吸一口氣,沒有猶豫地按下接通。
『靜靜,妳會回家嗎?』電話那頭,是母親陌生又熟悉的聲音,隱隱透露著一絲祈求。
短暫的對話中,母親的語氣透露出期待和關心。靜靜沒有立刻回答,卻感覺到胸口的某處似乎鬆動了些,像一片冰封的湖面開始裂開。
『好啦,我會回去的啦。』靜思輕聲代替她回答,話語中帶著靜靜遺失許久的柔軟。
她抬起頭,看向遠處的寺廟後院,陽光撒在彼岸花海上,那片鮮紅與晨曦交織,像燃燒著的路標。
她輕聲說:『阿彌陀佛。』她再次不是為了笑而笑了。
Zeus走在後院蜿蜒的小路上,手裡捧著那杯最後的「彼岸花」。他停在靜思的墳前,沒有墓碑但他從未忘記靜思安眠的這小小的土地。
他蹲下身,將酒倒在埋葬靜思的土地上,酒液滲入泥土,彼岸花的酒香融入大地。他注視著那片土地,他看著靜思。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為你調酒。』他輕輕地說,聲音裡帶著溫暖與有些不捨的告別。
『等我,再相見時,我有好多話跟你說。』
他抬起頭,陽光灑落在他的臉上,眼神中不再有陰霾,只剩下釋然的微笑。這一刻,像經歷了千年的輪回,終於回到了起點。
三年來,他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平靜。他終於明白,走出去的唯一方法,就是邁開第一步。
而這一步,已經在他心底埋藏了太久太久。
”擺渡人終於走向未知的彼岸。“
靜靜與Zeus的離去,讓大久寺重新回歸平靜,再沒有紅燈籠的閃爍,也沒有飄散著酒香的酒吧。大酒寺,成為了記憶中的殘影,不再現世。
唯有後院的彼岸花海依舊盛開著,像無聲燃燒的火焰,指引著回家的路。
老師傅站在花海中,微風輕輕吹過他的僧袍,凝視著滿園的彼岸花海,像在看著時間流動,也像在看著自己的人生過往。
『師傅沒騙你吧,當你碰到你的業時,我在你身邊啊。』他喃喃低語,聲音被風輕輕送遠,
『一直都在。』
彼岸花輕輕搖曳,像極了靜思那傻乎乎的微笑。